短篇 | 会写字的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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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从磁器口古镇伊始,朝水流方向沿嘉陵江畔一路下行,你会在一个繁华小区旁的架空天桥下遇见一条金毛:一根根肋骨像收缩的鱼竿,使得粘在它身上的皮毛看起来如同破破烂烂的渔网。它总是在江边游荡,尤其喜欢坐在干旱的河床中央一块凸起的光滑的巨石上,凝视着江面一动不动,像一个极有耐心的钓鱼佬。不过跟资深钓鱼佬比起来,它还是略逊一筹,毕竟每到下雨天或者饥饿时,它不会像资深钓鱼佬一样坚守岗位。如果你足够幸运,甚至还能看到它在那块平整的大石头上用它的爪子蘸泥浆画梅花。

当然,在这里出现的人很少,可以说除了钓鱼佬基本不会有人在这一带出现。因为这里是繁华城市中被遗忘的角落,尽管它的头上就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喧闹住宿区,但要想从上面下到江边来,必须步行穿过一个荒废的公园,路程两公里以上。别问我怎么知道,因为作为一个资深钓鱼佬,从坡上的小区到江边最近的路可以说是我一个人踩踏出来的。

这只固守在江边,脏兮兮、瘦精精的金毛对谁都很冷淡,你要是想靠近它,它总是转着一双结着愁怨的眼睛计算着和你之间的距离,避免与你挨得过近。唯有我这种资深钓鱼佬在那块光滑的大石上打窝等口时才有幸能与它近距离接触。而这种幸运是我四年的钓鱼生涯所得到的馈赠。

第一次遇见这只金毛,他的谨慎害我摔了一跤,甚至将我的钓箱给摔碎。那天正是我搬到这里来第一次到江边寻找打窝点的日子。当我穿过灌木丛生的废弃公园、跳过几个被洪水冲垮的大理石阶梯、从天桥下一个靠着峭壁的大水泥墩子路过时,它如鬼魅一般从墩子背面满是干沙的平台跳起来朝我狂吠。它的突然现身和吠嗥使我机械式倒退,一屁股摔倒在地,顺手将右手中的钓箱作为武器抛了出去。大概是我太过夸张的动作吓着了它,它呜呜两声后便垂着耳朵一顿一顿地朝着河床逃走了。它跑到江水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停下,用谨慎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收拾好摔破的钓箱,骂骂咧咧地向江边靠近。找来找去,还是河床中那只金毛坐着的大石头是最佳的风水宝地。我将鱼竿包斜挎于背,腾出一只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将它从大石块上驱赶开。它离开时发出凄楚的呜呜声,拖着颓废的脚步,本应该是金色的身体却像下水道的老鼠一样邋遢暗灰。

这块大石头在江水长期的打磨下变得异常光滑锃亮,唯一的瑕疵就是上面印着杂乱的梅花印,灰扑扑的,明显是稀泥干了水分后留下的印记。我没有在意这些缀在石头上的梅花,只顾着打窝、调饵、上钩、抛竿,等鱼儿上口。

这里没有其他钓鱼佬,因此我的心情十分放松,毕竟没人会来蹭窝,也没人会嘲笑我是空军司令。

太阳西斜,已近傍晚时分,我正全神贯注盯着鱼漂,被身后突如其来的狗吠声打断。独自享受安静光阴时被连续打扰,无论谁,心里也会不快。在持续十多分钟的喧闹声后,我转身抄起石头就朝那只金毛扔去。扔了五六个石头,才终于砸中了它。一声凄惨的呜咽之后,金毛灰心丧气地离开,不知前往何地。我会心一笑,终于能享受一个安静的黄昏。

往后每次来这里钓鱼,但凡是傍晚,我都会在这附近碰到这只金毛。它或是躺在高架桥下的大水泥墩子旁,或是在江边的大石头上来回溜达,像是在巡视它的领地。如果是早晨或者下午,我就很少看到它的身影了。我想,它大概是找吃的去了吧。

随着相遇的次数变多,我留意到这只金毛对我并没有恶意。只有在太阳落山之后,我还坐在石头上打盹等钩时,它才会跑到我身后,朝我不停地吠叫。

我时常会想,它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在这荒山野岭流浪呢?

有一次,我从荒废的公园路过时,碰到一个种地的老人,他在公园下方开了一片荒地,种了好几年的菜。在简单的交流中,我从他口中得知,这条金毛从四年前就在这里了。

“自从那次洪水后,这条狗就被扔到这儿了。唉,遇到没心没肺的主人真是可怜。我哄它不走,赶它也不走,我琢磨,它怕是以为主人还会回来接它吧。”老人这样说。

得知这样的情况,我开始给它带些剩菜剩饭。有时候,我还会尝试用一些狗狗常用的名字叫喊它,例如:什么旺财、来福、毛毛、二狗……但它对所有的名字毫无反应,也始终对我保持十来米的警惕距离。

它很喜欢呆在那块大石头上。哪怕那块大石头被我强行占据,它也会在石头后凹凸不平的河床上静坐着:褶皱的耳朵耷拉在脸颊,眼睛里饱含忧伤,尾巴像猫一样蜷曲到竖立的脚下。它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面,用它的目光坚守着垂钓,活脱脱一个等鱼上钩的钓鱼佬。它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力,起初,我以为它是对我吊起来的鱼感兴趣,也是我扔给它几条,但它对此毫无兴趣。

第一次跟它亲密接触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那天工作太累,在江边钓鱼放松时,放松过度,导致我躺在折叠椅上没两分钟就睡着了。睡梦中,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一阵狗吠声。紧接着一阵猛然的拖拽感将我从梦中惊醒。我吓得不轻,睁开眼,发现是那只金毛咬着我的衣角往江边拖。我以为这家伙要咬我,吓得我一把箍住它的脖子,将它掰倒在地。它“唧唧”叫了很多声才从我的手中挣脱,屁滚尿流地跑到石头后方的河床上,对着我汪汪地叫。它的声音洪亮顿挫,气势汹汹,着急得摇着尾巴,刨着地。当我缓过神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江水上涨,石头已经被淹掉一大半,连我的抄网都被淹完了。从这一刻起我才明白,它咬我衣角或许是为了提醒我江水涨潮,注意安全。

没想到,这是一条聪明的金毛。不止如此,这只金毛聪明到能够画画的程度。

亲眼目睹它在大石头上作画时已经接近冬天。那几天我还为金毛担忧,怕它耐不过寒冬腊月。我本想着给它买个狗窝,奈何胜比黄花瘦的钱包提出抗议,只能带几件破烂的衣服,聊胜于无。那是一个雨后天晴的周六,我一早下江,路过小区的垃圾桶时,留意到两块木板,脑子里便电光一闪:两块木板靠着墩子搭成三角形,再挂一个帘子不就可以为它遮风挡雨了吗。我当即提着沉重的木板和钓箱来到金毛的狗窝,隔着老远,我便看见它正一瘸一瘸地往大石头上跳去:前肢的右爪像霸王龙一样提成一个“2”字,余下的三条腿像两条腿的青蛙,一蹦一蹦地前进,看起来像是被谁打伤了脚。我放下木板,忧心忡忡地跑过去,想要看看它受伤的腿。我还没跑近,发现它正用右爪子在大石块上盖掌印,同样一蹦一蹦的,不过变成了双脚跳动,完全没了受伤的样子。

我伫立在十米开外,像个围观在摊前充满猎奇心的路人,静静观看它的怪异行为。它盖了几次梅花掌印后,生龙活虎地向江边一处有泥浆的水潭踏去,倒弄了几下泥浆后,又青蛙似地跳回来,继续爪子上的盖章动作。反反复复几次之后,便坐在它的杰作面前,俨然一副推碗要钱的神态。我缓缓靠近才看清它作的画,一朵朵灰白色的梅花方方正正地排列成一个规整的“L”和一个残缺的圆圈,那个残缺的圆圈是“O”、是“0”还是“C”呢,我猜不出。不过,这已经足够让我惊讶了——会写字的流浪狗!我相信任何一个人看见了也一定会被震惊到。可是这两个字母是什么含义呢?是它的名字,抑或它主人的名字?他的主人这个可恶的家伙,竟然抛弃这样一只温顺聪明的金毛,不可原谅。

从那以后,我留意到每当梅花印章的痕迹被雨水无情冲刷,或是被大风碾落成泥后,它便会兢兢业业地用它的梅花笔刷重新画上。而这从我第一次遇到它开始,这块石头上的梅花印记其实就是它的杰作,只是我的注意力都在钓鱼上,没有留意到他用脚印写下的字。

因为这件事,我有了收养它的想法,可是我无论怎么接近它、诱导它,都是热脸贴冷屁股,一厢情愿。好在,这四年里唯一的收获就是,它发呆端坐的姿势与我盯口端坐的姿势之间的距离在一寸一寸地缩短,直到与我只有两米远才不再靠近。但它没有向我摇过尾巴,也没有向我扭动过它干瘪的屁股。

我知道了金毛的名字,同时知道了金毛的主人。这件事要感谢我的大学室友。那一样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趁月色怡人,我拿出大学室友送我的豪华鱼竿去享受夜钓,没过多久就遛了一条不下四斤的大鱼。这可是我四年来第一次在嘉陵江边感受到炸窝的快感。这种兴奋感和成就感使我迫不及待地给我的室友打电话致谢。当然,致谢是次要的,炫耀才是真实目的。

“我送你的竿屌吧?”他在电话一头问我。

“你应该夸我钓鱼技术不错。”我洋洋得意地回他。

我用抄网将遛得放弃了抵抗的大鱼舀上来,扯大嗓门回复我的室友:“嘿,你的鱼竿确实好用,让我如鱼得水啊——”这时,金毛在背后的河床高亢地吠叫,连续不断,声音离我越来越近。那吠叫声像是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主人,带着无尽的欣喜和激动。在它欢快的叫声中,月光也禁不住伴舞,将江面闪烁的波纹映照得像一群群鱼儿的跳动。原来,月光才是最厉害的打窝老手。从听到叫声开始,不到十秒,它就跑到了大石头,对着我吐着火腿色的舌头、摇着打着卷儿的尾巴。这是它第一次对我释放善意,惊诧之余,我又疑惑地叫了几声“如鱼得水”,每叫一次,它都兴奋地将脑袋折向自己的屁股,像是跳着芭蕾一样转着圈,转完后还朝我叫上两声,像是为我猜中它的名字而送出的鼓励。

“你啥时候养上狗了?”被晾在电话那头的室友问我。

“不是,就是小区下面的流浪狗。”

“你在哪里打窝哦,还有流浪狗?”

“我在嘉陵江啊,高家花园大桥下面。至于流浪狗嘛,我也不知道哪来的?”

“你在嘉陵江钓鱼?你不知道现在是禁渔期吗?小心我请你到所里玩两天。”我的室友是水警,时常在江陵江巡视。他送我的豪华鱼竿就是从钓鱼佬手上缴获来的。

“等等,你说你在高家花园大桥下面?”大学室友突然变得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四年前的洪水你知道吧?就在高家花园下方,有一个钓鱼佬夜钓的时候睡着了,等他醒来,上涨的江水已经将他围住了。我们收到了求助电话,所里马上联合消防员、巡警和港警立马出警施援,可是到地方时,人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四年前的大洪水我印象很深。那是夏天,重庆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但上游的云贵川地却遭遇暴雨,洪水泛滥。仅仅一个夜晚,嘉陵江的江水就上涨了好几十米,并且照旧了百年来的最深水位——190多米。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脚下的大石头,如果涨水厉害,这里将会成为一座孤岛,四周起码有2米以上的水深,而且江面十分宽阔。如果这个不幸的钓鱼佬真的在这块石头上熟睡,而江水又以一定的速度上涨,那他被困在这里是十有八九的事。

想到这,我感觉脊背一阵发凉。我也在这块石头上睡着过,幸运的是,没有遇到过水位快速上涨的情况。

“那个钓鱼佬的运气也太差了吧。”

“那不是,四年了,连尸体也没找到。”

我立马想到了什么?四年,这条金毛也出现了四年,而且它一直停留在这块石头附近,莫不是......

“你记不记得那人的名字?”我怀着微小的希望询问道。

“嗐,我当水警六年,也就遇到他这么一起事件,哪能不记得啊......那人叫罗超。”

“罗超?”

当我说完这两个字,金毛睁着一对月亮般的眼睛,摇圆了尾巴,像直升机一样飞扑到我身上,连同抄网将我扑倒在地。它汪汪地叫着,像是在对我回应。我来不及将抄网提上岸,里面的大鱼一个游龙摆尾便跃进了江面的波光里。

罗超......LC?

我想,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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