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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路下的蝮蛇仓皇遁迹,玻璃窗外的飞蛾无妄扑棱,田埂边的农人吆喝下工後的酣畅,灶台下的窝棚传来入夜前的幽咽,我在老屋的阁楼上燃起灯,等暮色渐浓。
我所居住的阁楼,在老屋的尽头。纯木的地板上,像普通的农家卧室一样,布置着雕花木床、八仙桌、大木椅。因原是做医生的舅舅的房间,这里还有一排靠墙的书橱。书籍以各类医书为主,也夹杂不少易学卜筮之流,大约中医从来和风水就分不开干系。格栅的木窗开于山墙之上,两尺见方,即使天气最好,也采光有限,整个阁楼就在一种柔和的气氛里。这似乎影响到我对光线的感觉,我绝不喜欢亮堂堂的大日光灯,之于我这是极大的干扰和喧嚣。我习惯的是在深夜四下安静,屋里只点起一盏台灯,所有的注意便可以集中到一处。
阁楼下来便是通往後山的後门,双开的木门是插销的,小时候常常会和舅舅抱怨,担心插销的可靠性,因为这山上是有野猪和狼的。没有平整出一块可观的水泥後园前,出门即可登山而上,到达一片竹林;母亲说这是她小时候外公带领所栽,一晃数十年,竹林下已是另一代人。竹林间还有些别的树种,如板栗和杜仲,这都是爱招虫的,夏秋时候板栗成熟挂于枝头,我习惯性地摇晃树干意欲朵颐之快,却从树上摇下豆大的甲虫,数量之大近于雨注。竹林後便是自家的承包田,因在山冈上,田地不可四方而平,只能依靠山势截长补短,又因土质不积水,只可种植旱地的谷子和蔬菜,水稻是万无可能,它们只生长在宜通水利适合灌溉的河流沟渠之旁。
这样的景在夜晚变得狰狞,草木都被夜色吞没却不得安静,虫鸣蛙噪,偶尔惊起一只归巢之鸟,扑腾腾飞到更高的枝桠栖息。乡下没有路灯,除了各家门头的长明灯照亮门前一块地方,道路全黑黢黢一片。透过阁楼小窗望向山野,神秘不可捉摸,也不敢朝窗外伸出手,似乎稍有不慎便会和黑夜融为一体。这时候新闻联播已经响起,这是乡下晚间的保留节目,殆因贫乏年代,电视只能收到一两个频道,这习惯就和其他的风俗一起,被流传继承下来。晚饭此时才开始准备,烧饭用的还是烧柴的土灶,人丁众多的家庭需要这样的大锅饭、大锅菜。等到做完上桌已快九点,这时电视台的肥皂剧应该已经上演一半,所有人虽围着四方桌,但脑袋都一律向着电视机的方向。晚饭应是一天里所有家庭成员聚在一起聊天的时间,关于年景,关于收成,关于邻居的婚丧嫁娶,关于族里的祭祀修坟,偶尔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讽喻一番;但酒足饭饱、放下碗筷,这些又似抛到脑後,继续着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
饭後家里的女人(舅妈、姐姐、嫂子)就开始收拾;舅舅已经点起了烟斗靠在了沙发上;哥哥没了影,应是去邻居家去扯闲篇;我便默默地回到我的阁楼。乡下的夜很长,除却电视没有什么可资消遣,十点多基本就都熄灯睡下。我百无聊赖之际会翻那些旧书,但不感兴趣也看不懂。这时候外面非常安静,几乎可以听清邻居家(隔了十米以外的另个老屋)的谈话声。
等他们也停止谈话歇下了,野地的声音便全部在耳边苏醒:风过竹林、水滴石穿、草野里持续的啁哳虫鸣。若是虫鸣一时断了,一定是草地里有别的动物窜过。阁楼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限于阁楼的层高位置很低,于是所有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土墙上。自己的细微动作,都在影子上巨大化,重重叠叠,轻易地遮去房间里光线的大半。
这种时刻便是思维脱缰之际,迷离的光影和窸窣的动静被杂糅在一起,似有妖魅浮现。从山崖和森林倾泻而出的黑暗,如同流动的泥沼将我的阁楼包围成一座孤岛,我不敢关灯,那微弱的灯光就是唯一可以撕开黑暗的灯塔。舅舅的鼾声传来,我知道他就在走廊对面的屋子里沉睡。但这丝毫减轻不了我的不安,我畏缩在蚊帐里,被子拉过额头,只愿听自己的心跳和被子磨过耳廓的声音。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精神不足以支撑我的幻想,我才昏睡过去。
这样的阴影持续到中学。那时城里的家已经搬过三回,离高中一墙之隔。乡下也去得少了,其中不少变故,加之学业的繁忙。家里我的窗台全是花草,当初装修为此考虑还特地卸去了一半的雨篷。夜晚小区的路灯透过窗台的盆栽照过来,那影子倒是和乡下的草野十分相似。同时由于防盗网的关系,那些光线被分割成一条一条,像时钟被扭曲的刻度,清楚地映在天花板上。我就望着这样的影子,听着床头柜上闹钟的滴答声入眠,不觉慌张。
前几日在慕村朋友的房间留宿,半夜惊醒,看见路灯的光线隔着窗帘的薄纱照到房里;也被分隔成一条条刻度,盖因阳台的栏杆。我体味着似曾相识的急促和惊慌,甩了甩头,只看见地上睡袋里的D君,酣睡无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