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树的影子在院墙上摇晃时,我又一次触摸到了那把老摇椅。藤条间的裂痕里嵌着经年的日头,木头扶手被磨得发亮,像爷爷手心的老茧,清晰得能让人听见时光的 "咯吱" 声 —— 这声音混着灶间柴火的噼啪响,混着房檐下玉米串的晃动,在东北的风里飘了几十年。
那年深秋的黄昏,爷爷坐在摇椅上吧嗒旱烟,烟袋锅明灭如坠下的落日。他脚下的火盆烤着新收的土豆,焦香混着柳叶的苦气在暮色里沉浮。"雁儿往南飞时,咱北大荒的雪也就该囤膘了。" 他的东北口音带着大酱缸似的醇厚,摇椅晃动时,棉裤与藤条摩擦出细碎的刷刷声,"人老了就像这摇椅,榫卯松了,可心里的热乎劲儿断不了。" 那时我蹲在柴火垛旁扒玉米,抬头看见爷爷的白胡子在风里飘,像柳树枝上垂落的银絮,总在我伸手时被西风扯得老远。
清明前后的柳笛响,是摇椅最鲜活的时辰。爷爷把摇椅搬到柳树底下,看我踮脚拧柳笛,嫩绿的皮儿落在他的蓝布衫上,像撒了一把碎翡翠。他腰间别着的旱烟袋随着摇椅晃悠,铜烟嘴在阳光里闪:"柳笛得挑刚爆芽的枝条,就跟咱东北人唠嗑似的,得带着股子青嫩劲儿才透亮。" 有次我被柳刺扎了手,哭着往他棉裤上蹭,摇椅 "吱呀" 一声歪向火盆,爷爷却稳稳托住我:"咱东北娃不兴这熊样,吐口唾沫揉揉就好。" 他的手掌带着苞米叶的粗粝,轻轻揉着我的手指,摇椅的晃动混着柳笛的清响,让疼痛都变得脆生生的。
最难忘的额是夏夜间的摇椅。爷爷把炕席铺在院子中央,摇椅便成了漂在银河里的小船。他摇着豁口的蒲扇,给我讲松花江的浪花里藏着金马驹,讲大兴安岭的樟子松能接住坠落的星星。露水打湿青砖时,他突然停下:"听,时间在走道儿呢。" 起初我只听见苞米叶的沙沙响、墙根下蛐蛐的叫唤,后来才懂,那是摇椅与青砖摩 "咯吱咯吱"的响动,是爷爷渐渐变缓的呼噜声,是北大荒的夜在旧物上留下的私语。
去年清明返乡,看见摇椅孤单地立在廊下,藤条上缠着蛛丝,像时光织就的网。我轻轻摇晃,木轴转动的声音里,忽然涌出无数被岁月封存在火炕席下的画面:爷爷在摇椅上编柳筐,阳光穿过柳条间隙,在他棉袄上织出菱形的光斑;他闭着眼胡须微微颤动,嘴唇随着嘟囔着不知从哪来的消息:"咱屯子的大豆又涨价喽";甚至那个腊月的午后,他都在摇椅上打盹,棉帽上落着雪,竟许久未化 —— 原来北大荒的雪,早把最珍贵的记忆,都冻在了旧物的刻痕里。
此刻坐在摇椅上,暮色像爷爷的粗瓷大碗,将苞米地浸成金黄。远处传来归鸟的唧啾,惊飞了柳树枝头的宿露。我忽然懂得,爷爷说的 "心里的热乎劲儿",原是北大荒黑土地铺就的归途。那些被时光带走的岁月,都化作了摇椅的木纹、藤条的裂痕、甚至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旱烟味,永远铭刻在心底 —— 就像灶间的柴火,哪怕烧成了灰,也还留着暖炕的温度。
晚风掀起衣襟时,我看见年轻的爷爷从记忆里走来,坐在摇椅上啃着冻梨向我笑。他的白胡子不再飘动,因为时光在这一刻,为所有的思念停住了脚步。原来最经得住东北大烟炮的,不是砖墙上的霜花,而是那些被用心铭记的瞬间,它们如同摇椅的榫卯,在岁月的长河里,永远紧紧相扣,让思念有了可以依附的分量。
暮色渐浓,摇椅的 "咯吱" 声愈发清晰。这声音穿过三十年的风雪,连接起童年的火炕头与此刻的凝视。我知道,无论时光如何在苞米地里奔跑,这把老摇椅都会在记忆的小院里,永远摇晃着,诉说着那些连北大荒的雪都埋不住的故事 —— 就像爷爷留在我生命里的温度,永远温热,永远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