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习惯每天至少写一篇随笔。
年少时的我有着与生俱来的寂寥,却始终无法抑制喜悦与幸福的滋生。
那时的我异常知足。
换言之,我又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
我有着夜以继日疼爱照顾我的家人和朝夕相处,谈天说笑的挚友。
他们无时不刻不在我身边,我们总有着谈不完的絮絮念。偶尔会争吵,争吵过后很快便会和好。
没有人斤斤计较,嬉笑打斗无理取闹。
张扬跋扈的嚣张。
没有自知之明的疯癫。
自以为是的快乐。
我忘了自那以后我有多久没有发自肺腑地大笑一场了。
这么说貌似对我周围的人很不公平。
由于个中缘由,他们来到了这座并不完美的城市,自愿或被迫成为了我的身边人。
他们在我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为我收拾残局,在我无事可做时陪我走路散心。
我常被教育成为一个学会感恩的人,此时却如此不懂人情世故。
可是事实是,不知道从何时起,我近乎频繁的失控。
我的失落感仿佛缘于骨髓深处,如同成为注定了一样。
我挣扎并且不堪,却被这股绝望的泥潭紧紧地囚住了。
我挣脱不开,眼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我何以至此,竟是这样睁着眼睛一步一步地陷进了此前的尴尬境地。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是清清楚楚,可行动却永远像个孩童。”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甚至连哭得感觉也被我所遗忘了。
在纠缠苦痛蔓藤的光景里,我时常提醒自己靠出卖体内的水分能够得以解压,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使得身体的龙头榨出一丝一毫的甘露。
我抑郁而不得治,时常误以为自己陷入了病痛的歧途。
我的状况一直不见好转,又几乎更为糟糕。
我甚至想起那曾经被自己弃之的糟粕庸医,妄图从他那儿寻求一丝微小的改善。
不得。
大概半年前,我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憨态可掬的老人。
脸上有着深深的皱褶,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牙齿因为脱落而显得参差不齐。
在此之前我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受母亲影响常保持最佳的乐观状态。
患病之后我愈发消沉,脸色和行动如同机器一般死板。
那天并非艳阳天,台风过境使得大雨侵盆。打开窗户时,我看到了正在避雨的他。
他手里拿着一大束百合花,朝着我微笑。笑容温文尔雅,和蔼又慈祥。
他像是有魔力一般,我被他的笑牵引着,不由自主的跑到了楼下。
大雨自我的头顶浇落下来,像是浴室里莲蓬头中涌出的水流,源源不断。
顺着雨水,他的相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可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皱纹和他微笑中饱含着的温暖。
他抽出一支百合,放在了我的手心,静静地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看着我。
半晌,我都只能诧异地看着他。
我努力地张动双唇,却无法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他把双手搭在我的手上,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温度,他轻轻地拍了拍我。
“安好”,他说。
随后,他就不见了。
等我再回过神来,发现他已经走到了远方,还在远远地望着我笑。
我冲他摆了摆手。
“安好”,我说。
那支百合被我放在了冰箱里冷冻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常人而已。
生活不是小说和戏剧,我们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平凡的普通人。要是你觉得有的人并非常人,甚至觉得他神圣难以触碰,那只是你心境的问题,并非真实存在。
这是我在遇到老人之后唯一的想法。
我常会想念那位老人,他在我异常失意的关卡里出现,给了我一种不同于其它意义的温暖。
但这温暖是我真切感受得到的,它被摆在了我的手心里,能量非凡。
我也曾经试图寻找过那位老人,我找出尘封在箱底的画笔,努力把他的轮廓勾勒出来。
后来。
后来他只停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我画不出他。
我的病开始复发,并且越发严重。
因我无比渴望再次见到他,哪怕他只是一个平凡又矮小的普通人。
我却连画笔也无法驾驭,那支我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画笔,在我常年的忙碌和疲惫中,夭折了。
终于有一天,我在梦里又一次远远地望到了他。
我异常地喜悦,他站在距离我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朝我微笑。
我对他说,你还好吗。
他依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笑。
我很好,我说。
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很好,因为遇见了他,一支小小百合花的主人。因了他那支百合,我开始能够看见太阳的温度。
“安好”,他说完就不见了。
他常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每当这个时刻我就希望自己不要醒来,梦境不要离开。
我的病开始渐渐好转,清醒的时候我常常想念那段几乎没有对话的梦境,它是如此的美妙,我甚至在现实中也能闻道它的芳香。
我开始努力帮助其他人,企图让更多同我一般寻求帮助的人,能够得以倚靠我微薄的力量感受到温暖。
可是我忘记了的是,人生本就是个艰难的过程,我自顾不暇,连使自己过好一点都已经如此艰难了,又如何指导别人过好他的一生呢。
再后来,我又病倒了。
这一次生病,也是因为他。
一切都源于,他在我的梦里,再一次消失了。
之前的所有消失,都只是很短暂的时间。
那些时间在我看来是无比漫长的,要知道,在病人的世界里,每一分每一秒的痛苦,都可以拉成十倍百倍来看待。
但这一次,是十分真切的。
将近几个月的消失。
我努力地探寻一切关于他的踪迹。
我去了我与他第一次相见的那条路,向每一个可能认识他的人打听他的行踪。
没有人提及他。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孜孜不倦地沉浸在他们的生命当中,怡然自得。
所有人的生活,都与老人似乎没有任何交集。
我十分地失落。
我想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我和老人的点头之交。
他像是一道光,在我最黑暗的时候摄入我的生命之中,因我那时太过无助,就算只是抓住一根稻草,也可以让我觉得心安。
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交集,我们与星球上的每一种物质都相互关联着。
每一个人都是由各种元素组织而成,那么是不是这些组织我的元素,也曾经组织过其他许许多多的人。
我所呼入的空气,所排出的碳,同样也被其他人呼入和排出。
我所吸的每一个氧分子,同样地,也哺育过其他的很多很多人。
我们所有人都倚靠着这个世界的不断循环得以生存,这就是我们和这个世界的交集。
而老人仅仅是在这无数的交集中,以一种智者的形式出现。
他什么也没有说,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然而,这就代表着我和老人之间,一定要有着胜过和其他无数人的交集吗。就一定意味着,我一定要在老人那里,得到他更多的能量和智慧吗。
我陷入了思考。
思考着我和老人的关系,更确切的是,我要如何,从这种我赖以生存的,来自老人和煦的温暖中,解脱出来。
再一次遇见老人是在两个月后。
小区附近的公园里,老人正坐在树荫下乘凉。他双手拄着拐杖,安静地看着人群。
“老人。”我走上前去,和他打了声招呼,像是面对一个老熟人。
“病痊愈了吗。”他笑着问我。
说实话,我并不知他是如何得知我生病的事情,只是当时的我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我朝他点了点头,“差不多了。”我说。
“那就好。”他眯着眼睛,又看向了人群,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慈祥。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转过头,温柔地看着我。
“为什么?虽然你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但我仍能感受到来自你的善意和帮助。我们萍水相逢,为什么你要如此地照顾我?”
他笑了笑,“人字的结构是相互支撑的。”他淡淡地说。
“你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情。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顺利的,一帆风顺的。
也许你会感到慌张,觉得无法完成,或者不被周围人理解。但那没关系,因为这些,都与其他人无关。
重点是你在追求着什么,有一处风景,所有人都说那里很美,可若你不亲自去感受,你又怎么知道那是美的呢。
人人都有追求美和自由的权利。但那并不意味着,你所做得事情是正确的,有道理的。
你永远不能否认追求美的权利,但你也不能说,当你为了追求美,而放弃你所拥有的一切时,你的行为是正确的,负责任的。
你甚至更不能确定,你所面对的那条路,没有沼泽和荆棘,不是一条充满了崎岖和危险的路。
你只能试着去行走,在这路途上寻找你想要寻找的,发现你所遗失的。
因为你所有追求的一切,不是为了去得到什么,而是为了,去找到你自己。”
他望着远方,好像在思索着,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还会和你再见面吗。”
“有缘自会再见。”他看向我,笑着对我说。
后来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一次我没有特意去探寻他的行踪。
我们本就来自不同的世界,和他相比,我太过年轻,太过稚嫩,就像是未曾破茧而出的蛹,需要漫长的岁月才能羽化成蝶。
然而,再后来,我得到的却是他去世的消息。
老人去世的事情像雨水般涌入了这座城市。
大街上,小巷里,处处都是他的死讯。
我从未想过,他是如此地受到大家的关注。
我觉得诧异,赶忙四处去打听。
他是得病而死。
去世前不久,他变得瘦骨如柴,连举起茶杯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的生命历经坎坷,年轻时父亲早逝,他随母亲生活,一生无儿无女。
即使这样,在病入膏肓前,他仍旧异常地平静。
他对前去看望他的人说,我早知生命既是如此,反复无常。人生苦短,无需觉得遗憾。就让我安静地走吧,一切都是宿命。
据说,他走得时候,表情安详。
老人去世后,我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感到异常地痛苦,那种遗憾与失去的感觉从我的体内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抑制不住。
然而这次,我没有再次病倒。
我想,我是彻底的痊愈了。
一个星期前,我前往他的墓前去看望他。
黑白照片里的他眼神温和,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对着我微笑,一如往常。
“我来的太晚了。”我说。
我在他的墓前发了一束百合,百合包扎的完好精致,就像第一次他手里捧着的那束一样。
“以前的我太爱小题大做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以为是天大的事情。”
“以后不会了。”我默默地说。
“现在的我一切都好,早睡早起,健康得很。我想,我不会再生病了。”
“谢谢你。”
我站在他的墓前,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相信,他在天堂一定会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