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家的山羊又在啃李寡妇家的白菜了。王德贵眯着眼睛坐在村口老槐树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膝盖。他看得真切,却偏要等李寡妇举着扫帚冲出来时,才慢悠悠站起身。
"哎哟老嫂子,跟畜生置什么气。"他背着手踱过去,青布衫在风里晃荡得像面褪色的旗,"回头我让二柱多给你家分两袋化肥。"
李寡妇的扫帚顿在半空。这个月第三次了,她家院墙外的白菜总被啃得坑坑洼洼。王德贵从裤兜里摸出公章,在太阳底下晃了晃,铜制的章子映出个模糊的光斑,正巧落在李寡妇脚边。
"修路的事......"她突然压低声音。
王德贵脸上的皱纹忽然绷紧了。上个月镇里来人测量时他就盯着,那些戴白头盔的年轻人拿着图纸指指点点,红油漆在黄土地上画出笔直的线,眼看着就要穿过他家祖坟的后山墙。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把公章捂在胸口焐得发烫。
"老嫂子放心。"他突然提高嗓门,惊得树梢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我王德贵当这个村长,就是要给乡亲们谋福..."
话音未落,村东头传来柴油机的轰鸣。两台挖掘机正沿着测量线缓缓推进,扬起的尘土里隐约可见几个穿橙马甲的身影。王德贵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两下,摸到裤兜里叠成方块的联名信——十七个红手印,都是他挨家挨户收来的。
那天傍晚村委会的灯泡坏了三回。王德贵坚持用蜡烛,说电费要从办公经费里扣。跳动的烛光里,他把公章往桌上重重一磕:"要么改道,要么这章子今天就跟你们回镇上!"
新路线贴着王德贵家西墙根走,要拆掉张瘸子的猪圈。施工队进村那天,王德贵特意换上过年才穿的藏蓝中山装,别着钢笔在工地转悠。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中,他背着手对包工头说:"看见没?当年我爹就在这搭过窝棚......"
雨季来得比往年早。改道后的路基泡在泥浆里,像条僵死的黄鳝。王德贵半夜总被雨声惊醒,摸着黑往工地跑。那晚山洪下来时,他正举着手电筒照新铺的水管,泥浆裹着碎石突然从坡上涌来,最后的光圈里映出他惊恐扭曲的脸。
出殡那天雨还没停。唢呐声混着挖掘机的轰鸣,十七个红手印的主人抬着棺材深一脚浅一脚。新上任的村长是包工头表侄,说原路线更省钱。王德贵家西墙根的路基已经长满野草,只有山羊还在啃食墙皮剥落后露出的黄泥。
公章与野草
村委会的铁皮柜最底层躺着那枚公章。新村长周振华用螺丝刀撬开生锈的锁扣时,铜章正卡在老鼠啃过的账本夹缝里,表面结着层绿锈,像长满了老年斑。
"晦气。"周振华把公章扔进搪瓷缸,倒上半瓶老白干泡着。窗外的推土机正在碾压王德贵生前最宝贝的萝卜地,惊起一群啄食草籽的麻雀。
李寡妇蹲在废弃路基旁烧纸钱时,闻到了沥青融化的刺鼻味道。十七个红手印里还剩六个留在村里,此刻都挤在周振华的皮卡后斗上,看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开发商比划规划图。
"物流园包吃住,每月三千!"周振华踹了脚生锈的搅拌机,惊起只花斑壁虎,"比在城里送外卖强。"
张瘸子的猪圈废墟上竖起测量仪。穿冲锋衣的工程师突然"咦"了一声,激光红点在山洪冲垮的祖坟断面来回扫动。王德贵当年死活要保的风水墙里,半截残碑的"驿"字正卡在碎砖间,像咧开的嘴。
暴雨重临
清明那天的雨和去年一样稠。周振华在物流园奠基仪式上讲话时,山那边传来闷雷。他想起表叔说过,王德贵被泥石流卷走前,怀里还揣着用油纸包好的联名信。
李寡妇的扫帚又断了三根。返乡的年轻人把电动车停在新修的柏油路上,车灯照亮她院里疯长的白菜。那些曾按过红手印的老人,如今蹲在物流园岗亭里当保安,胸牌盖着鲜红的公章印。
子夜时分,值班的二柱看见监控画面闪动。王德贵家坍塌的西墙根下,有团模糊的白影在啃食野草。等他抄起橡胶棍冲过去,只见到被雨水泡发的公章躺在泥里,旁边歪着半块残碑,隐约可见"马道"二字。
轮回
秋分当天,三十辆货车堵死了新修的省道。周振华对着手机吼叫时,一片白菜叶贴在了挡风玻璃上。李寡妇挎着竹篮从车流间穿过,篮底沉着当年王德贵承诺的化肥袋碎片。
风水先生是开发商悄悄请来的。当他用罗盘对准残碑时,山坳里突然卷起旋风,掀翻了物流园的宣传旗。当晚暴雨如期而至,冲开的路基裂缝里,露出半截青布衫的残角。
二柱在监控室睡着了。画面里,公章在搪瓷缸中慢慢浮起,铜锈剥落处反射着月光,像极了那年王德贵在村口晃出的光斑。山羊的咀嚼声穿透雨幕,与远方货车的鸣笛交织成古怪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