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不许吟
暖阳挥洒下来的灿烂,温暖了山脚下孤地而立的红顶别墅。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寂静得好像听得到冰晶融化的声音。
小阁楼上,头发花白的奶奶吹开铁盒子上的灰尘,怜爱地抚摸,小心翼翼。
“这里下雪了呢,你那里呢?冷不冷呀……”
奶奶用擦银布缓缓擦拭着铁盒子里的戒指,戒指的款式很老旧,已经褪色了,隐约看得出是银色的,想来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它折射的光芒好像在诉说着另一个世纪的故事。
“很久了吧,那个时候,也下着雪呢。”
奶奶拿起戒指下的一寸照片,盒子里还有很多发黄的信封,照片上的少年眉清目秀,坚毅的目光总是吸引着她。
“说起来,还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
(一)
民国年份,傍晚下课。
短发女生踮着脚尖,拎着黑色小皮包,在雪地上跳跃,轻轻听着雪花挤压碰撞的声音。
“你们下课了吗?今天好早啊……”
雪地上方突然传来询问的声音,是个男孩子,坐在树杈子上,摇晃着双腿,格子衬衫在雪天里显得有些单薄,黑色背带裤下的长筒袜在寒风里很是突兀。
小脸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什么,手指抓着树杈,用力到指节发白。
“嗯,今天下雪了,先生怕太晚回家不安全。”
女生仰着小脸,微眯着眼才看清树杈上的男孩,雪花小心翼翼地下着,落在女孩的睫毛上。
“你在上面干嘛啊,太危险了,下来吧。”女孩有点害怕。
男孩好像捕捉到了她眼里的一丝担忧,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下不远处,女孩的学校。微微仰头,逞强地看着她。
“我,我不怕的,我在上面玩儿一会儿就下去,你,你就先走吧。”
“哦……”女孩走了几步,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男孩越抓越紧的手,还是有点不放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喊住了她,盯着她身上的校服,和亮得晃眼的校徽。
“江雪。”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吗?你的名字真好听。”
“是啊,你知道这个?先生今天刚教给我们的。”江雪有点佩服眼前的男孩子。
“你呢,你叫什么呀?”
“嗯……寒江雪?”男孩子低头,思索一阵,纠结开口,“寒……寒……”
“你姓‘寒’?”女孩有点惊讶。
“是啊,我叫……寒七绝!取自‘七绝诗’呢!号……号‘蓑笠居士’!”
男孩扬着脸,满是骄傲,认真的样子把江雪逗笑了。
“噗嗤――你是认真的吗?”
江雪忍不住低头,捂着嘴笑了,耳后的头发轻轻飞扬在脸颊旁,浅灰色的阴影在她脸上调皮地变幻着。
男孩看呆了,一时之间忘记她在嘲笑自己。“我……”
女孩转身,从地上捡起树枝,自顾自地在雪地上写着什么。
“喏,江雪,我的名字。”
雪渐渐停了,夕阳在天角悄悄露出小脸,为大地的银装镀上了一层金黄。她的字很漂亮,纤细,工整,像是二月的春风,剪开了少年心尖儿的柳叶儿。
“江雪。”
“嗯?”
“你可以教我写字吗?”
“可以呀,那你先下来吧。”
平淡无奇的相遇,江雪第一次遇到了这个少年,在大雪纷飞的傍晚,夕阳西下的树林。
嘘……偷偷告诉你,她教他写了他的名字哟,不过,除了“寒七绝”之外,还有两个字,肖喆。
(二)
每天放学之后教他写字,几乎成了江雪的必修课,她永远也忘不了树枝上男孩子认真的脸庞,和虽然稚嫩,却总是坚毅的目光。
不知是出于调侃还是什么,即使知道了他的名字,江雪还是忍不住“七绝,七绝”地叫他。
肖喆怀里有张照片,好像是一副素描,歪歪扭扭地画着白杨,黄土地,马路边随处可见的树。
江雪总是不明白,规规矩矩的枝干和光秃秃的树枝,哪里好看,但肖喆总是把它当做宝一样,听他说,那是他去世的爸爸留下的。
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肖喆也有着一颗报效祖国的心,他总是仰着还稍显稚嫩的脸庞,拍着胸脯,骄傲的说自己要去当兵。
当兵很累,江雪知道,肖喆不怕累,江雪也知道。两人的相遇不甜不淡地进行着,一年又一年。
江雪的父母是中级资产的商人,半个地主的家当,肖喆怕自己配不上,江雪的父母再怎么不介意门不当户不对,肖喆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想找机会去当兵,却又舍不得离开江雪。过去这么久依旧短发齐耳的江雪,出落得婷婷玉立,柳叶儿弯眉,秋瞳剪水,樱桃小嘴更是惹人怜爱。
生活是帮了他一把吧,在当兵这条路上,这一天来的很快。
江雪国考完之后,参加完学堂的毕业舞会,兴冲冲地跑到肖喆打工的鞋铺,却只看到满屋的狼藉。
鞋店老板颤巍巍从里屋走出来,紧紧扶着拐杖,还有点惊魂未定。
兵部来抓壮丁了,正处于十八岁大好年华的肖喆当然无法幸免,匆忙得都来不及见自己一面。
跑到他的家里,病床上的母亲也还不知道他已经离家的消息,满心欢喜地看着江雪,已头脑不清的她,以为是自己的儿子回来了。
江雪想,自己见不到他了,如今战事吃紧,最起码近两年是不会见到了。
心里好像突然少了点什么一样,空落落的,往常下课就可以见到的脸,不见了,有时候晌午课程紧,江雪还可以吃到肖喆自己做的便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肖喆的厨艺越来越好了,其中免不了自己的功劳吧。
想着想着,江雪“嗤嗤”地笑了,脸上有什么东西,痒痒的,顺着流到嘴角,苦苦的,有点咸……
(三)
春节前夕是江雪的生日,依旧是学校外面,江雪穿着如今所在大学堂的校服,小树林里的白杨被雪覆盖着,摸上去有点凉,冬天的树枝光秃秃的,却很精神。
江雪有点明白了,肖喆心里的白杨和信仰。捧起地上的雪花,抛洒在半空,白杨的枝干在雪花里若隐若现。
冲天的正气仿佛让自己看到了一身军装的肖喆,沉默阳刚,却不失温暖,风度。
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倔强的样子自己至今都忘不了,而如今长大了,白长了一米八五的大个子,除了那双眼睛还透着点儿灵气以外,整个人闷得像个葫芦。
算了,看在他以往都会给自己过生日的份儿上,就原谅他了,但今年的生日,哼,自己要怪着他,怪他一辈子都不够!
心里这样想着,忍不住伸手擦擦眼角的泪花,这才感觉到,刚刚碰过雪花的手有点凉,放在嘴边哈着白气,有点失落地转身,却不想撞到了人。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眼前的人在自己道歉之后不仅不让开,还伸手想要抱自己,不会是遇到流氓了吧!
江雪心下一狠,抬脚狠狠踩了那个人的鞋子,是皮鞋,有点硌脚,面前的人不仅没有松开,反倒笑了,江雪要抬头给他一巴掌,挣扎着却被抱得更紧。
“看来,小江雪有好好地记着我说的话啊……”
怀抱有点温暖,声音还有点熟悉,眼前正故作淡定的人除了肖喆还有谁!
“放开我,你耍流氓!哼,我不要你给我过生日,你走开,你去和你的部队过嘛,你走,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走……”
“要你,要你,我要……”
声音越来越小,怀抱却越来越满,江雪整个人都陷在肖喆的军绿色大棉衣里,久久不愿松开,抑制不住地颤抖,不想再失去了,再也不想。
肖喆请了春节假,下一次出发的时候,就要去很远的地方打仗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肖喆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两个同款的戒指,和一张一寸照片。
“部队津贴还少,只能买对镀银的,等到我娶你的时候,一定给你买橱窗里那种最大最大的钻戒!”
“臭七绝,谁要嫁给你了,追我的人多了去了呢,谁稀罕你啊,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下次回来都不知道……”
越说越委屈,江雪原本只是想发发牢骚,但一想到很久见不着眼前的傻大个,就控制不住自己。
江雪捂着脸跑到离肖喆很远的地方,不让他靠近。不能让他看见,他在为自己的信仰努力,自己不能拖他的后腿。
“我会等着你,不管多久……”
过完春节,肖喆再一次离开了这个小镇,这一走,走了多久,江雪不知道。只是她的头发长了又剪,剪了又长,次数多的自己都数不清了。
一封封的书信仿佛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但肖喆打仗的地方几天一变,江雪只能收到他的来信,却无法告诉他,在他离开的第一年,他家里的母亲,去世了。
(四)
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江雪从大学堂里毕了业,被安排到小镇的国中做先生,小小皮夹子里,除了毛票之外,就是几年前那张一寸照片。
不知道再见面,自己还能否识着他。
听说,这样每天打打杀杀的日子要结束了,抗战结束,军人们要回乡探亲。
这一天,街道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挂着红灯笼,一辆辆绿皮卡车从镇子外面开进来。
卡车上清一色的军装,神采奕奕的军人们周身环绕着琉璃一样的光芒,迎着百姓的期待,进了城。
刚下课的江雪看到停在学堂外的卡车,心脏似乎被击中了一般,不敢相信地往家里走去。
是他吗?他还认得出我吗?我头发长了,会不会不好看,这么久了,我会不会变老了,他……
眼前的男人成熟了不少,坐在沙发上有点局促,下巴上的胡茬有点杂乱,头发糟糟的,整个人不修边幅,但那双眼睛,依然很清澈,虽饱经沧桑,但眼里依旧满满只有江雪一个人。
他回来了,真好。
夜晚的星星很亮,诉说着别离的人,和紧紧依靠着的两颗心,一夜未眠,江雪不舍,怕一闭上眼,眼前的人就不见了。
江雪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但肖喆欲言又止的模样告诉她,还没有。
到极限了,江雪安抚着自己狂躁的内心,告诉自己只是到极限了,并不是自己错了。
肖喆只能在这里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要集合往延安去,江雪哭泣着,尖叫着,像自己见过很多次的泼妇一样,砸了屋子里很多东西。
肖喆只是坐在床边,静静地听着,不恼也不吵,眼里依然只有江雪一个人。
肖喆最终还是再一次走了,留下一个拥抱,和他父亲的素描,江雪想挽留,但她做不到。
肖喆走的那天清晨,江雪躲在屋子里久久不愿出来,她怕,她怕自己会求他留下,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她终究还是不想看到肖喆为难的样子。
肖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家门,却始终没有看到江雪的影子,卡车要开了,江雪看着桌子上的那幅画,坚挺的白杨枝丫交连,一堵墙,守护着身后一方土地的安宁。
“七绝!我会等你,不管多久……”
同样的话,时隔多年,江雪还是喊出了同样的话,早已不同于当时的满心轰轰烈烈,江雪心里只剩下平淡和固执。
(五)
一月之后,江雪收到了肖喆的信,他说他们在去延安的路上,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喜悦,就算看不到他的脸,江雪都想想得到那双眼睛里满怀的欣喜。
江雪等了很久,她想等他到延安,地址定下来之后就写信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消息,她想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可她,真的等了很久,等到孩子快要出生,等到孩子已经出生,孩子还是没有名字。
未婚先孕,他们甚至连一纸婚约都没有过,肖喆就失去了消息。
父母虽然对肖喆没有什么不满,但如今的情况,他们只想快点让自己的女儿有个男人,有个家。
江雪跟父母闹,跟祖父祖母闹,跟所有亲戚朋友闹,她挥舞着手里仅有的情侣戒指和那张一寸照片,哦对,还有那幅白杨,他给她的信仰。
她想告诉所有人,肖喆不会忘了她的。即使他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江雪坚持着,坚持到民国结束,父母因为社会压力苦不堪言,抑郁而终的时候,她想,终于没有人阻止我和你在一起了。
但肖喆啊,我现在,却只有你了,你呢?在哪里……
江雪独自扶养着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她唤他七绝。
肖七绝年纪小,总是想不明白,自己的妈妈明明姓江,为什么自己会姓肖,为什么妈妈唤自己名字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为什么妈妈总是喜欢叫自己寒七绝……
(六)
不知不觉,江雪已人到中年,她已不会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肖喆他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到自己而已。
江雪把自己对肖喆的思念写成文章,发表在小城日报上。
也许是缘分吧,这篇文章让江雪找到了肖喆那时候的战友。他寄来一个戒指和一封还没寄出去的信,告诉她,肖喆在哪里。
这里有点荒凉,轻飘飘的风萧瑟地撩拨着白杨树的叶子,这里一排排的,都是肖喆的战友吧。
眼前的墓碑冰凉,铿锵有力的大字再怎么入木三分,也暖不了江雪的心。
“陈丰等烈士之墓。”
陈丰是肖喆所在连队的连长,肖喆在信里提到过他,整个连几十号人,如今成为烈士之后全都浓缩在一个字里。
江雪伸手,细细抚摸着“等”字,久久不肯放下,手里的戒指被自己死死摁在上面,好像只要嵌在字里,就可以戴到肖喆的手上一样。
江雪笑了,像第一次见到肖喆时那样,把戒指放在手心,也不再纠结那个字了,是啊,我都把你嵌在心里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八)
那年,肖喆他们在即将进入延安的时候遭到了伏击,信写了一半都没来得及收好,只得把戒指和信都死死攥在手里。
肖喆倔强地仰望着天空,直到那双满是江雪的眼睛,渐渐地,渐渐地失去它的坚毅,它的光彩……
老奶奶合上铁盒子,脸上洋溢着辛福的微笑,今天,是我的生日。
雄鸡报晓,满目的红划破黑暗,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迎接春节,红顶别墅里的小男孩在新年的鞭炮声里兴奋的上窜下跳。
“肖寒生!你给我安生一会儿,上楼叫奶奶下来吃饺子,快去快去。”
说话的男子有点愠怒,放下手中的盘子就去招呼小男孩。
“遵命,七绝大人!”
“你小子,再拿你爹开玩笑,我让你屁股开花……”
二楼窗户隐隐有光洒下,江雪躺在床上,唇角带笑,手里紧紧攥着一对戒指,窗角的雪花似在悄悄探头一般,在清风里微微飘摇。
江雪就这样躺着,全然不顾小孙子的摇晃,安静地闭着眼,寂静,却散发着幸福的味道。
“爸爸,奶奶怎么不醒啊?”
“奶奶啊,去找爷爷了,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和雪花的地方……”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只想和你一起,孤舟垂钓,千山飞绝,鸟鸣凄咧,你我虽形单影只,却仍有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