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二月以“耳”为名主题征文,PK对象:榕树下zhou】
1.
下午三时,无事可做的付丽丽眼皮像是被坠住铅块似的重。她坐在柜台里,用手托住下巴,透过被自己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门望向商场大厅悬置的LED大屏幕,此时正在播放《还珠格格》的小燕子大闹梁府。只见小燕子身着粉白对襟褂,头戴莹蓝宝簪花,大眼乌溜溜作祟般四下探查,瞧着古灵精怪极了,再加几个旋转飞身轻盈似燕,女侠客范儿即刻拉满。瞧着屏幕里活力四射的主角,付丽丽不由又想起家里的小可爱也经常像只小燕子似的在自己眼前欢跳,嘴角便也跟着扬起。
大厅距付丽丽的商铺只有不到二十米远,但她知道屏幕是没有声源外放的,所以无论播什么,付丽丽都当默剧看。久而久之,在自家看电视时她下意识也会静音,只瞧画面里的各色人等按剧本行事。
但,她总是忍不住想:假若跳出这个四方盒子,无论谁的谁,人生剧本都是早就被设定好的吗?不知道这问题是否有标准答案,但对她来讲,——那个剧本真的……很烂。
正瞧着屏幕的付丽丽眼神一落,看到自家老板从大门口往这边来了,赶紧起身往后边货架去,一边假装整理那一排排的服装,更疑惑平时只会六点才来收货款的老板怎么今天这会儿会来;想着这件事,她又担心起如何交代今天的营业额,毕竟从开门到现在,出货单上还是空空如也。
来,进来吧。
老板已站在店里了。付丽丽转身,换上另一副表情招呼对方,跳过老板看到身后跟进来个年轻姑娘。她并未对付丽丽的寒暄回应,而是先径直走到柜台处翻查账本,瞬时眉头就拧到一处去了。付丽丽慌忙解释,话还没说两句,老板手臂抬起向后微微一扬,示意她别说了。紧跟着讲,丽丽,这是我亲外甥女,刚进城,家人非要我留她看店。你说,都是亲戚,我也没法拒绝是吧。付丽丽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辞了我?不免慌了,但还得假装镇定接话。是是是,实在亲戚,肯定能帮则帮的。老板瞧着她终于露出点笑容来,就说你肯定能理解我的难处,咱俩处了这几年,其实早都是朋友了。她又回头冲正站在货架前这瞅瞅那看看的姑娘喊,茶花,你来这里撒。让丽丽姐给你交代交代店里的大概情况。
看着站到自己面前水灵灵的小姑娘,付丽丽心里越发没底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到底老板是不是要辞了自己?咋个不讲清楚呢?边干活的她心里像是揣进去几千只蚂蚁般痒挠,几次欲言又止。
时间过得飞快,这几小时付丽丽交代很仔细,只怕哪里说不清耽误营业。眼看六点,平日这个点儿差不多自己就可以下班了,她不觉往老板那里瞟过去,没想到正和对方的目光撞在一起。
丽丽,老板起身往她这边走来,脸上透出一股令人难掩的尬笑,付丽丽看着几步之遥的人,已十分确信自己被辞退的时刻到了。尽管心中猛然钻进一股凉意,她还是挤出一丝笑意来。辛苦了,丽丽。她轻拍付丽丽的大臂。这两年辛苦你了。话音未落,付丽丽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慌忙低下了头。这十平方米的地方见证和陪伴了自己最难的时光,对她来说,这份工作不仅解决了自己和女儿的生活问题,也让她在那个无声的世界外得到足够的喧闹。但如今,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她失业了。
老板把一个红包塞在付丽丽手里。丽丽,你要理解我,家里亲戚不能不用,现在的生意又不好,我实在是雇不起两个人的撒。付丽丽捏住红包,心里大概有了数——比正常工资的厚度要多些,可这转瞬间的小欢喜又瞬间被伤感再次淹没,嗯,姐,我知道了。她抬头,红着眼眶望向对面的老板,这两年我要谢谢你的。
哎,行咯,咱们不说这些了,谢来谢去的。老板的眼圈好像也泛起微红,笑时显出两条明显的眼角纹。冲她摆摆手,她说,我这事情真是突然,本来这孩子有别的去处。你看,现在塞给我,我还要各样操心的。但,没办法了……我多给你包了一千块,现在生意也不好,别嫌少啊。
不不,怎么会。付丽丽连忙应和着。可是说完了这些又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店里的气压又低下来。好在这时进了人,还都是付丽丽的老顾客。她看看手里的红包,还是决定站好最后一班岗,便去招呼顾客。
仿佛老天把付丽丽的好运在最后时刻全部放送过来,老顾客又接二连三回店,并且付丽丽推荐什么她们就买什么,一个小时竟然卖出三千多的营业额。喜笑颜开的老板一边夸赞付丽丽,一边叮嘱茶花要好好学习待客技巧。末了,她看着背上包即将离开的付丽丽,又迅速抽出三张老人头塞给对方,说,拿上,就当我给孩子的压岁钱。这次,付丽丽的眼泪再没拦住,终于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2.
走出商场,天儿已经彻底黑了,付丽丽想着独自待在家里的女儿,脚步迈得越来越紧。她需要倒两趟公交再走二十分钟才能到家。住得远了些,主图房租便宜。本来付丽丽是想趁着过年前生意好能多赚点,看看能不能明年搬到稍微近点的地方来,更主要的是,那一片确实没法解决孩子的上学问题。
商场往公交站的路,付丽丽会经过一个夜市。此时,人头攒动、饭香四溢,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她提紧鼻息,一个个摊贩走过去。铁板烧滋啦啦的辣油香,咸鲜扑鼻的小海鲜,还翻着汤花的小馄饨……付丽丽的视线扫到棉花糖摊上,刚停下的脚步犹豫一下又迈起来。上次带女儿来,她紧攥着自己的手,怯懦地站在那里瞧,忽闪着的眼眸里满满闪现那些各种形状和颜色的棉花糖。付丽丽俯身,搂住女儿,用手比量问,你想吃这个?女儿点点头,继续看。一时间,付丽丽心中涌起的不只是爱意,更多的愧疚翻涌而至。而这会儿,付丽丽歪头看着已经落在身后的摊点,脑海中又呈现出正安安静静吃棉花糖的女儿的模样,脚步更快了些。街上的车灯和高处的路灯铺开一条暖黄的飞毯,把付丽丽回家的路引得更近了。
挤下公交,穿过一条条大路小巷,付丽丽站在租住的自建房楼下已是大汗淋漓。二楼的灯黑着,屋里的无声无息似乎已将她吞没。女儿呢?害怕了吗?她一头钻进楼道,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得铁梯嗡嗡共鸣,正吃饭的房东夫妇抬头瞥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这世界,一切有关的事情有时却又仿佛彼此无关。
付丽丽拧动锁孔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头嘀嗒而下。借着外边昏黄的街灯,她看到客厅并无一人。哗啦——钥匙给她扔在一旁的桌上,随着付丽丽大声呼唤女儿的名字,屋内的灯亮了,她一眼就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形正窝在沙发上。
樱桃——她唤。朝沙发径直走去,半路却又返回去,轻轻将门锁上,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樱桃——樱桃——,她蹲在沙发旁,专注地看着那小小的红扑扑的脸蛋。在对方均匀的呼吸声中,付丽丽内心再次涌起强烈的内疚,该怎么和女儿解释自己失去工作的事情呢?正边发呆想着,对面的孩子睁开毛茸茸的眼睛,瞬时扁起嘴,小家伙的眼泪就流下来,起身一把搂住付丽丽,呜呜低声哭起来。
软软的女儿在怀里哭,付丽丽也忍不住泪如雨下。这几年的委屈辛苦,命运不公,一切的一切,潮水般汹涌将她淹没。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她记不清了。也许是和孩子爸爸离婚时?也许是女儿被小伙伴排挤不能上学时?又或者更早些,是她第一次得知女儿失去听觉时……真的不记得了,就像渐渐遗忘自己也会脆弱,成为单身妈妈的她失去了哭的资格,被迫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默剧时代。
3.
樱桃是付丽丽和王峰的孩子。
来到陌生的城市,同为几两碎银折腰的他们一见钟情,再见便坠入爱河确定终身,在不多的共同朋友眼中,他们是修成正果的典型代表。付丽丽比王峰大三岁,生活中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包容让王峰满满体会到“女大三抱金砖”的好处,但就在付丽丽的小家由两人变三人不久后,衰神不约而至。
那天,付丽丽要上大夜班,离家前她叮嘱丈夫务必给孩子喂药,毕竟高烧刚过,怕再反复。王峰这边好言顺承,将妻子推出了门,转身回来将小屋扫洒一番,打开电视屁股还没坐热,门就被砸得咣咣响。开了门,原来是平日经常在一起打牌的周浩和钱亮,两人几番劝说,三缺一啊,要么就只顶一会儿。近日手气不错的王峰回身探了探女儿的头,凉凉的,他的心却热起来,——反正一会儿就回来,不误事的。这扇门哐当一锁,便同时关上了女儿听力的窗。
牌桌上的他遭遇劲敌,只将白天当作黑夜,黑夜又作白天,吞云吐雾中,将所有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两天后,输麻了的他回到家中时才知道女儿因高烧惊厥导致的关联症,彻底失去了听力。
小小的樱桃在妈妈怀里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这个曾令她着迷的魔幻世界从此不同,她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唤,再也无法随着曼妙的音乐起舞,甚至,慢慢地,樱桃说的话由几句变成几个字,再变成彻底没有声音。
付丽丽心急如焚,抱着女儿四处看病,钱花了不少,但结果并无不同,听力障碍会影响语言功能发育,樱桃已步入残疾人队列。她哭,她恨,她心有不甘,但这一切,她的女儿再也不能如从前那样听她诉说了。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人造耳蜗,越早戴越好。一切问题都回归到钱上。
此时,当手术和装置费成为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付丽丽和王峰面前时她才得知那场昏天黑地的赌局,他们不仅失去了一个完整且健康的孩子,王峰还输光了家中仅有的五万块钱。樱桃在里屋的小床上静静睡着的时候,外屋的一切都被付丽丽砸了。她的生活从此掀开新的一页。不,准确地说,是她们的生活,——付丽丽和女儿樱桃的生活。她们掀开了不能再糟糕的新生活的篇章,——关于单身妈妈和失聪小女孩的故事。
4.
为了给女儿尽早购置耳蜗,付丽丽回了一趟老家,借遍所有亲戚,也才不过区区万把块。怀揣着失望与希望,她不敢说哪种更多,只能重新上路。几番折腾,最终才在女装店里落下了脚。但对于母女俩的新生活而言,赚钱是迫切却不是最难解决的问题,最难的是樱桃的上学问题。
付丽丽租住的民房附近没有好的教育资源,包括特殊学校。她曾尝试过送女儿去另一个区的公立幼儿园,虽然老师和园长非常善良友好地接纳了樱桃,但付丽丽终于还是败给了时间和精力,疲于奔命的她实在无法解决孩子的按时接送问题,她只得将目光投回住所附近的私家幼稚园。说是幼稚园,其实就是民租房自办的小饭桌,二十来个孩子挤在六十平米不到的一楼民房,付丽丽知道女儿不喜欢这里,但她的确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这时的她已经学会简单的手语,但多数情况下,樱桃拒绝和她交流。独自应付一切的付丽丽不敢浪费一分一秒,她只有晚上看到扁着嘴巴的女儿眼泪巴巴地扎进自己怀里时才能松下一口气。她太清楚了,只有自己更努力、再努力一些,樱桃才能离她的耳蜗更近。
直到那天,付丽丽崩溃了。
当晚,付丽丽给樱桃洗澡时,发现孩子的胳膊和大腿上有很多淤青,她当时就急得哇哇大叫,吼了半天才想起孩子根本听不到。心里揪得痛,她红着眼睛把女儿扳转到正面,用手语问,这是怎么弄的?
女儿低下头,不肯回应。洗澡盆里的热气在母女两人间慢慢蒸腾起来,润了空气,也润了眼睛。付丽丽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水里,也掉落在女儿的身上,她用湿毛巾一遍遍擦拭那些即将褪去的和尚新的淤青瘀紫,嘴里一遍遍呢喃着,怪妈妈没本事,怪妈妈保护不了你……樱桃稚嫩的皮肤在毛巾的反复揉搓下呈现出愈红的状态,终于,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
付丽丽请了假,在女儿没起床前她去办了大事——去幼稚园质问孩子身上的伤是怎么造成的。任何人都不能低估一个母亲的能量,付丽丽没能问出所以然,但她坚信女儿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所以摔了那里的锅和盆,碗没舍得摔,因为孩子们还要吃饭。她提出要退费,否则就报警,要求外界曝光和赔偿。在没一会儿的里外纠结后,付丽丽要回了女儿的托儿费,算是一笔两清。而几个月后,另一名家长特意来找付丽丽说,当时不敢讲,现在自己的孩子也不在那儿了,所以可以说了,樱桃身上的伤全是那个老师,也就是幼稚园的老板掐的。不为别的,只因为樱桃不会说。
付丽丽的愤怒值被再次拉满。待那个家长走后,她拎着家里的晾衣竿跑到幼稚园,隔着篱笆敲碎了那里的玻璃。在这场并不公平的对峙中,付丽丽败下阵来,她被对方老公一脚踹到路边,正要迎接更加激烈的暴打时,一双手护在了她的头上。有个沉稳的男声说,你们家虐待儿童,还敢打人,我已经报警了。
幼稚园老板两口子顿时变了脸,先是扶起仍旧倒在地上的付丽丽,而后又将她请到屋里道歉,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我们没做,你现在也没证据,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你看这样行不行,幼稚园老板把自己坟头似的大肚子腆起,用手来回摩挲着斑秃的顶,咱们写个东西,你别再来找我们麻烦,我们给你五百块。
啊?付丽丽眉间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
那不行,你们要是想了事,两千!门外有人接话。
所有人目光都投向门口,原来是刚才护住付丽丽的那个男人。四方脸,宽阔结实的腰板,走起路来咚咚踏得有力。
抢劫啊你们!老板一拍大腿差点跳起来,眼睛骨碌碌一转,看到付丽丽的表情,大嘴一咧,不对,你是谁啊你,找事儿是吧?叉着腰就往男人身边去。付丽丽没男人,这里的人都知道。
我,我是她对象。那男人红着脸,扭过头,三人都看着付丽丽。
付丽丽的嘴巴张着,眼神在几人身上游走,感觉自己的脑细胞要冒烟了,几秒后,她深呼一口气,站起身,一把拽住那个男人,说,他是我对象。她的手在抖,心也在抖。
啥时候你又有男人了?
你管得宽!
两口子相互递个眼神,从屋里出去了。一时间,付丽丽尴尬到脚趾能抠出两亩地,她赶紧撒开手,低声说谢。
没事儿没事儿,我刚好路过。男人嘿嘿一笑。付丽丽这才抬头仔细看对方的脸,黑红健康的肤色,应该是经常日晒,身上的衣服也稍显褪色,但够整洁。——猜不出是做什么的。只好回应一个微笑,抹抹头发,说,你坐吧。
两人话没说几句,出去的两口子又进来了。一番争执,最终付丽丽拿到了一千块的赔偿,而对方也要求她写下一封不再继续纠缠的保证书。算了吧,付丽丽已经满意这个结果了。幼稚园老板是本地人,自己一个外地的单身妈妈,为了省钱只好继续住在这里。这本也是自己能努力的极限了,否则还要怎样?
就这样,付丽丽认识了这个出手相助的男人,人如其名,郝大山。一个有点修理家电技术的二手电器收购小老板。一个奔着结婚想和付丽丽相处的老实的二婚单身男人。
5.
自从幼稚园事件后,她便把樱桃独自留在家里,早上出门前给她做好午饭。如此尝试后,她发现樱桃竟然比从前更愿意和“聊天”,笑容也比以前多了,甚至有时候还会和她分享看过的动画片。付丽丽每周带她去一次特殊学校的心理辅导门诊,她除了梦想着给女儿配一副人工耳蜗,也希望她能拥有融入社会的能力。那里的老师建议付丽丽给孩子提供更多接触人的机会,或者是给她养个小动物做伴,既能培养樱桃的责任心,也可以保持她和外界的沟通本能。付丽丽记住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她决定让樱桃见见郝大山。
第一次见面是在肯德基。郝大山点了满满一桌子,樱桃只吃了一点点冰激凌,全程不肯看他一眼,这多少让两个大人有点尴尬,倒是郝大山说,没事儿没事儿,慢慢孩子就好了。
回家的路上,樱桃对绿植店门口摆放的一盆开着白色小花的绿植表现出浓厚的喜爱,她旁若无人地蹲在那盆花跟前与其对视,仿佛一人一花在以某种方式交流。付丽丽喊了她几次,对方都没有起身的意思。郝大山掀开门帘走了进去,不一会儿走出来,把那盆花捧起来,说,你喜欢,叔叔给你买。
付丽丽的心在那一刻有种开化的冲动。
但付丽丽始终不敢向前一步,她小心翼翼,她瞻前顾后,她既怕郝大山前后不一,又怕樱桃不能接受。她知道问题在自己这里,但终究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所有问题,只能等。
6.
付丽丽被辞退后在家里待了两天,樱桃终于问她为什么不去上班,她说,暂时不去了,等过了年再去。那一刻,樱桃的眼睛笑得弯弯的,手臂吊在她的脖子上来回晃。快乐是无声的,但付丽丽感觉到了。谁说快乐就必须要喊出声来呢!
笃笃笃,有人敲门。
开门,发现是郝大山来了,今天的他好像哪里有点不同,但又说不上。郝大山在屋里转了一圈,摸摸樱桃的头说,我带你们去逛街吧。付丽丽给孩子解释,樱桃一下蹦起来,在地上转了两圈,连忙自己去换了件裙子,又穿好鞋跟着出门。
郝大山有一辆二手的面包车,平时坐在车里边不比在喧闹的市场安静多少,但今天,付丽丽感觉车里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自从和郝大山相处后,这个男人每次都在约会时抢着说话,不会冷场,可今天只会笑,只会发出嗯啊的回应。付丽丽觉得,——他有事。
车子停在花鸟鱼虫市场了,这里也是付丽丽很早以前想带樱桃来的地方,但实在太远未能成行。小樱桃拉着妈妈的手,安安静静地走过每个店铺。走过花店,她停下来仔细看,偶尔还会闻,闻到特殊的花香时就会拍着手要妈妈也来闻一下。郝大山站在旁边问,买不买?付丽丽连忙摆摆手,不买不买,看看就好。她站起来拉住樱桃的手往前走,边说,家里那盆花还是你给买的呢,多了我也照顾不过来。谢谢你了。郝大山突然一怔,半晌才答,你不要谢,谢什么。付丽丽回头看着他笑,郝大哥,你是好人。她转身继续走,其实心里已经差不多知道为什么今天看着郝大山总觉得不对劲了。
领着樱桃继续走,路过宠物区,孩子在一家宠物医院门口蹲下来,瞧着门口笼子里一只气息不强的橘色小猫。她本来握住脚踝的两只小手情不自禁地轻轻抬起,又放下。
这只小猫生病了,还在恢复中。一个爽朗的男声响起。付丽丽抬头,看到从宠物医院门里走出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子。付丽丽用微笑回应,接着用手语给樱桃解释。
你女儿?对方问。
嗯。
很意外,白大褂用很流利的手语和樱桃交流起来,并带她看了更多的小猫小狗,樱桃在他的带领下第一次真实感受到了小动物的毛发和呼吸。付丽丽全程看到樱桃的胸脯在剧烈高低起伏着,她在使劲嗅,嗅这里完全不同的味道,嗅这些和她一样,无法和人类正常交流的小动物的味道。樱桃很仔细地一一看过去,轻轻抚摸过去,但最终,她还是回到了门口那只橘色的小猫笼前又蹲下了。
樱桃看得出神,白大褂趁机和付丽丽建议可以考虑给孩子养一只小动物,假如她喜欢,可以等橘猫病好了后来领养。
真的?
真的。这些毛孩子都是天使,尤其是被遗弃的,它们在治愈人类的同时,人类也被治愈着。
付丽丽连忙又和樱桃解释。她以为女儿一定会开心地跳起来,没想到,对方沉默一小会儿,摇摇头,默默往前去了。
付丽丽感谢完白大褂又赶紧追过去,郝大山则在身后边跑边问,买不买?给她买一只。
牵上了女儿的手,付丽丽摇摇头说,不买了,没精力养的。
哦。也是。郝大山搓着手。
我们回家吧。樱桃牵着付丽丽的手,径直往外走去。
一路,这次真的再没话,轰隆隆的车厢里安静极了。有人是不能,有人是不想,还有人是不知道怎么说。
到了付丽丽家楼下,她拉开车门下来,和女儿一起向郝大山说再见,付丽丽心里明白,不出意外的话,她再不会看见这个男人了。意外的分开就像曾经那场意外的遇见,缘分尽了,便放手吧。至少,至少她不用再为应该给对方做出什么承诺而去纠结了。正当两人返身上楼时,付丽丽听到车门打开,郝大山砰地跳下来,喊,丽丽,我,我还有话要说。付丽丽让樱桃先上楼,又转回来看他。笑着。
丽丽。我……我以后恐怕不会再来了。家里头给我介绍了一门亲事……我爸他们年纪大了,还是想抱孙子的。
嗯,好的,我知道了郝大哥。付丽丽之前并不认为会来的悲伤情绪一下从高空砸下来,声音哽住,鼻头一酸,连忙低下头说,郝大哥,谢谢你。祝你,祝你和嫂子百年好合。她转身,咬住嘴唇噔噔跑上楼。眼泪差点掉出来。
郝大山的对不起三个字还没说完,付丽丽就已经跑进了门。屋里,小樱桃正安静地站在窗前看那盆绿植,家里唯一的绿植。刚来时很弱小的姿态如今不复存在,开枝散叶的它已将绿荫铺满了大半个窗台。
妈妈。樱桃发出呼唤,这两个字精准地击打到付丽丽的心上,她那还没彻底到来的悲伤就这样被击散了。樱桃做出过来的手势,她领她一起观察那些争先恐后冒出来的小花,而她则透过绿植上方的玻璃窗目送那辆小面包车缓缓驶离。
7.
腊八了,眼看年关将近,付丽丽领着女儿刚从超市出来就接到了前夫王峰的电话,说要约她们母女俩吃饭,算是提前吃顿团圆饭。付丽丽应允了,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她并不希望对方缺席,虽然这个愿望实现的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愿意全力支持。
川菜馆,对面坐着的王峰看上去比离婚前老成多了,也稳重多了。
樱桃的情况有没有好一些?王峰用下巴往女儿那里点点。
没有,还在攒钱买耳蜗。付丽丽平静地回答,心中猜想这几年在对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有所改变。
事已至此……我对不起孩子,等以后我手头宽裕了,给孩子多拿点钱。这儿——他说着话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这里有五千块钱,你先给樱桃存上吧。
好。付丽丽并不客气。她也不需要客气。离婚这些年,身为父亲的王峰并未做出任何资助的动作,她失望过,生气过,但她也劝自己想开点,也许他在还赌债吧。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女儿需要每一分钱。
你,还是一个人?王峰试探着问。
嗯。付丽丽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女儿盘里,示意她吃,又夹起一条青菜放在嘴里咀嚼,边说,谈过一个不合适,分了。
哦……短暂的静默过后,王峰说,没关系,你还年轻,以后肯定还有合适的……我们,我们都还年轻……
嗤。付丽丽也不知为什么,没控制住,发出了这样的声响。
一顿饭吃得心猿意马,没什么正经话题。末了,站在饭店外的王峰挠挠头,紧跟着说,我要结婚了,谈了三年,觉得可以进一步……
付丽丽的心窝里像是被狠狠扎进一根刺,那刺多棘又尖锐,梢部还带着口器,瞬间把她的血吸空了似的。她的手紧紧攥住女儿的小手才勉强站立住,脑袋里蜂鸣般响,无数个凭什么为什么在身体里打架,未分胜负,却让她虚脱了般。王峰后来说了什么,怎么走的,她一律记不清了,把她拉回现实世界的,还是那一句句断断续续的妈妈。
付丽丽不知道自己何时泪流满面的,来往的路人向她投来不解的目光,而自己真正缓过神来时,已被女儿牵着走到了广场的喷泉前。
下午的阳光斜斜铺下来,从每一柱珍珠般剔透的水帘上切过去,付丽丽看着女儿撒开自己的手,走向喷泉。特定的角度,一道彩虹从喷泉的这边跨向另一侧,很短,却是遮掩不住的绚烂。女儿伸出手想去触碰从空中跌落的水珠,殊不知从妈妈这里望过去,她的手恰恰扶在了彩虹的一端。
广场上的音乐很嘈杂,小樱桃的世界很安静。
付丽丽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