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榆荚 ——致荒芜的青春

我用一生的时间给自己写一封情,在时间的荒芜里留存,在孤寂和冷漠里记忆温暖,在自我欺欲望和情感,以此寄托于人生的希望和美好。

一切都是美好的,过往的风景。


知春不久,百般紫斗芳菲。

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自己想象出来的影子让渠去寻找和追逐,这个影子是渠自己打造出来的一个理想版本,人生的根本是寻找自己的一个过程,你所喜欢的钟情的,梦牵的追逐的人、事、物,是你理想的化身寄托在其中成为一个幻象,是你潜意识里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存在于想象中超越现在的幻影。

另外一个自己,一个想象的幻影,是所谓人生的希望,人生苦苦追寻而无法触及的幻象,诱惑着人生朝前行去。

幻象来自于“本心”,佛称之为缘,看似偶然的必然,你看到的花,遇到的人,你产生的欢喜、烦恼、思念,都是因缘而起的必然。

人生如果说有些意义,就是一场朝佛,在无意义间寻找些意义来,生活平常是无意义的,生活目的又是有意义的。唐僧西天取经,经是唐僧“本心”所产生的幻象,是唐僧前世未断的旧缘,唐僧魂系梦绕念念不忘不远万里穿山越岭苦苦寻找的,是唐僧本来,也是唐僧未来。

未曾知缘前,我专注寻找生活之路,从世间挣扎出来,和土地上的水车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抽取麻木而单调的生活,身边的风物土地上的草木和人物细节被忽略成一条单调的直线。

草木和人物被忽略的行途终归是灰色和单调的,只有异化的风景会去打开一个不同的时空,苦行久至,见花异域,雪莲的晶莹出现高原戈壁上,在没有生命的地方,温度和生命在阳光下生长;万里苍茫中看到的甘泉,在荒无人烟中出现的清澈和葱绿,对比入眼而来,淡漠行途的孤寂,疲乏时咀嚼回味一下,或许找出一些内容,不失时间流过的价值来。

过往万里,修行千年,山如是山,水如是水,终未脱凡胎烟火,是未见佛,见佛花开,双膝跌倒,心生欢喜:

唐僧道:“悟空,你说得几时方可到?”

行者道:“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西游记·第二十四回》

在我年轻时,遇见过一个女孩,倾然之间,如佛照临,心生欢喜,一直到现在,“身是菩提树,心如明境台,时时常拂拭,不使惹尘埃”。

女孩叫六月。

六月是我在羊村的记忆,我有一张六月影像,离开羊村时伊送给我的,在4 楼宿舍,我从六月影集里选了一张,那年开亚运会,伊站在清晨的北京,初夏阳光打在青春的脸上,安静不语,微笑隐隐若现,流露着小骄傲的神气。

长久以来,一想起六月,我忐忑,挣扎,像三十多年前那个春天的晚上一样…空气散布在四周,风吹过树梢的绿叶,我走进一个空间,开始了一个夏天的梦。


一   三月间的梦


年轻的际遇永远是一篇倒叙的小说,开头便是结局。

“如果那天来不成,以后就不来了”。

一年春天,愚人节,我在小城给六月打电话,伊在电话里说。

5月的以后,真的就成了以后。在意识的黑夜时空里,我邂逅六月,旧时身影,一句话,一声叹息,流连于梦,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所有的意识发生,是一个自圆的旧梦,借过弗洛伊德的解析:

梦的内容是由于意愿的形成,其目的在于满足意愿。--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即使是内容痛苦的梦,也可以用欲望的满足来解释。这一类梦的解释,肯定会牵扯到很多我们不愿意讲出或者不愿意想到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一些隐私,不愿意告诉别人,甚至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但是如果出现在梦里,就绝不仅仅是偶然事件的巧合。梦中唤起的痛苦感情,正是为了阻止我们提及或者讨论那些痛苦的事情。--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这个世界没有偶然,只有必然,梦境也是如此。--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梦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是向自己学习的过程,是另一次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生。--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梦有时通过一种十分神奇的重现能力,忠诚地将遥远的,甚至我们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情带回脑海中。--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频繁出现在梦里的人,是你的身体感觉到了你的思念,替你见了一面你朝思暮想的人——网易云音乐热评《空白格》

人一生中的过往,互为时间列车上的旅客,上车,相遇,认识,不认识,下车,见过许多人,遇上和你同行的人去继续下一段旅行,大多数在途中离散不再相见,成为歧路上的一个人和许多人。

初发的心思在土地上萌芽,三月春风和着冷雨交织,乍暖还寒,构思的小说还有来得及动笔……,旅人拎着行李站了起来。

在无数次交叉而过的旅行中,会忘却很多东西,但终有一些风景在记忆里回放,哪怕一闪而过。从忙忙碌碌的生活中闲下来,开始释放曾经过往,反反复复,影像停留在过去的一个片段上,驻足不前,时光流逝将多余的植被剥离,一片一片掉落下来,重新拾起回望凝视,片片远离,模糊起来,在支离破碎间滑落,消失得陌生起来,那棵原野上的夜合欢,还站在原野上,参差花影,秀英缤纷,在和风阳光下闪耀着绯红。

我满足现在的生活,不太优裕,安逸,缓慢,自在,闲空时看看书,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些不可琢磨的事,偶尔对着夜里黑暗的苍穹发呆,思绪在半空里寂寞浮游,想起当年苏东坡在赤壁的深夜,泛舟江上,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出来,又似乎不好说出来: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东坡的才思,在深夜的浊酒里,看着浮在江上的月光,渠在自我安慰中寄托梦想,梦终须醒来,把日子过下去,那怕最后流落到天涯海角,理想还在梦中沉浮,无法触摸的深处是说不出的痛苦,永远是“更与何人说”的说不出。

我常在梦中遭遇过去的影像,一个清晰的影像,年轻,阳光,三十多年过去,依然清晰得像是在昨天,我一直想把过程叙述出来 ,可是又无从开始,时时在梦里去找回那个身影。

三月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羊村师姐阿秋。

阿秋高我一级,从山里面来,毕业后回到山里面,自始至终,我和渠没有接触过,自然无从交往,只不过在一段时间里渠曾是我自以为的影像,彼时阿秋小巧秀气,穿着一件红上衣,在一间楼里同门进出,我住在一楼。

梦里我惊讶阿秋变成了禾,迷人小巧的脸,变成国字的长方形,头发软软地顺向一边,有些想不透,和渠说起86级师兄,也是星散。

天亮前黑暗里,土地静寂,春鸟在树上啼叫,一声声,一声声,悠扬长久的响亮,惊悸了凌晨的梦,从梦中行来,时间过往,人事沧桑,瞬间斑驳起来,梦中师姐阿秋让我想起了六月。

师姐阿秋只是一个引子,是我曾经幻想出来的一个影子模板(master),当天青告诉我六月名字时,我无从知道,也无从见过,我想象出来的六月,是师姐阿秋的模样,我不知道阿秋是阿秋,六月是六月,把阿秋当成六月,远远地看着渠走过。

想象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如果没有想象,后面的故事就不会发生。

故事大部分是在想象里发生的,现实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在想象里设计情节,掺杂到现实里面,混合着贴在青春时代,在羊村荒芜中生长。

冬天离开,六月去了另一个城市,在大江上游,我在江中。

我路过那个城市时,思量约六月出来见上一面,终究没有。距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快30年了,那次见面和初次相识是一个季节,在5月里一见如故,没有故事,如约故人,孤帆远影里,离散各西东,后来自是银汉远隔夙夜与期,直到我看不到前行之路改变我在江城生活的惯性,我离开江城,到南方去寻找一条出路。

很多时候,我在想象里遇见六月,想象岁月造化,时光和养分滋润的面容,洋溢着过往的神采,或者没有变化,如同30 年前清澈的眼神,奕奕间有思,跳跃着活泼。

或者,自己会让伊失望,我看了看镜子中的那个人,头发斑白稀落,额头向后侵蚀,光滑如镜,脸上反射着油光,至于肚子,略有挺拔,走路稳重沉着,掷地有声,不再飞奔的轻快。

至于自信,我一直没有过,自信是皮肤上密集刚猛的纤毛,被冷风刺激,便张牙舞爪地支楞起来,骨子里的自卑紧张,是生活在身体里打造的条件反射。我蜷缩在现实的黑暗中,一直蜷缩着,一有风吹草动,一身竖刺张开,披挂甲衣上阵,掩盖住躯体的柔弱,在时间的过往里,理想和人性,几乎没有改变过。

我曾经设想过往后,不知道为什么,只设想过开头,一到后来就被阻塞,假设就进行不下去,后来成了梦想。

梦想是夜里的星空,点点生辉,我生活在土地上,杂草丛生。


二 普遍与孤独


我所经历的教育,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人生出路是唯一的选择,情感的玫瑰是秧田里稗草,长不出粮食,生长出来即被薅去,在低级生活里,人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吃饱肚子之后,才是情感,“书中自有颜如玉”,寻找出路是我低级生活的使命。

15岁的夏天,我日复一日地在山上放牛,我坐在山坡上,看着四周群山环抱的世界,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天边的云彩在远处山顶闪耀着金黄,山顶离我不过两三公里,山那边对我来说遥不可及,我不知道山那边是什么,去山那边看看是我终日的梦想。

秋天,我进城上学,城市的新鲜让我在闲空时辗转于大街小巷,我在新华书店看书,在图书馆看书,在上自习时看书,除了看闲书,我没有好好学习,我不想成为一个时代的范进,范进的宿命模式对我来说是可耻和迂腐不堪的,我想学点有用的东西,知识,我不知道什么是有用,包括知识,丰富多彩的世界,让我无所适从,我找不到目标,沉浸在自我世界里满足和欢娱,终日思想一些没有用的事情,打发所谓的人生。

冬天,班主任摩尔(mol)先生组织评选最坏的学生,我被贴上了唯一的一张标签,这张标签一直如附骨之疽钉进我的意识里挥之不去,我用时间来洗刷刻印的标记,越是洗刷越是清楚,也许在渠的视野里早已烟消云散,我无法忘记那个刻在身上的印记,一个刺在大脑皮层上的黄金印。

构造一个角色,对这个角色定义,把人代入进去,成为一个标签,把人标签化是从意识到心理上的角色定义,萨特说“标签”让它们成为我们的身份”,“否定我们的自由”,是孙悟空的紧箍咒,是太上老君的紫金葫芦,你只要应声,你就被吸进角色泥潭里暗无天日。

与生俱来的生存恐惧,让我不敢做个坏人,从来不敢,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在我的意识里,“好人”这两个字是用来侮辱人格的,无能和寄生物才去做“好人”取悦生活和社会,动物生存是没有道德好坏区分的。我没有像渠那样爱学习听老师话,我有自己的想法并想着付诸实现,我孤心偏执,遗世独行,在渠世俗眼光看来,我是一个坏人,离经叛道。

世俗是没有意义的洼地死水,我只是想从世俗逃脱出来。

那时我已经开始写日记,记录自己的想法,在私下对抗大众的世俗。在日记里,我没有去记录对异性的感觉,可能是觉得不配,多数是对世俗的愤懑,对成功的渴望,狂妄自大,我不知什么是情感,包括和人融入。

所有自我的幻想和固执,在现实面前很迷茫,不能满足我低级生活的使命,不能给我带来一条出路,没有了路,我只有掉头来重新踏上世俗之路,不得不接受我憎恨的范进模式,在秋天里开始学习,逃脱生活终究是我的使命。

高中时代,女生只有阿麦和我交往,我是个另类,她觉得还好,可以接受我的怪异行为。我坐在四楼教室后面,倒数第二排,靠近窗户,上课累了,课间我下楼溜达一圈,转到收发室取回报纸,看看新闻时事,闲空时和坐在前排的阿麦说一下话,间或讨论试题,四月初假期,渠邀我去庐山看云,我身上羞涩,终究没有和渠一起去,而是去了另外一条路上。

秋天,我来到了羊村。

羊村背靠大树,通讯地址是个号码,牛市XX邮箱,牛市XX路甲5号。来羊村的人大多数在18岁19岁20岁,最多21岁,多读了几年,也有17岁,早读几个月。

大家到羊村来,为了一份工作,一个饭碗,读书,毕业,分配,吃上一碗饭。我来羊村,不过是寻找一条出路,或者寻找离开农村的生存方式。至于未来的生活,家庭,爱情,茫然无知,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直到十年后,经历初次恋爱的失败,我离开城市,南下寻找未来出路,稳定下来后,开始真正的恋爱,然后结婚,那时我三十好几了。

去羊村时,我带了两件浅色花衬衣,一件足以心神错乱的咖啡色条纹西服,一件严肃正统的靛蓝色涤纶中山装,一条喇叭裤,屁股包得很紧,有点长,是我自己买布给加工费找裁缝师傅量身做的,我穿着一双白胶运动鞋,到羊村后去市里买了一双皮鞋,这些衣服是我抗拒世俗的表征。

未来在年轻的热血里一分为二,一半为了理想,一半为了生活,理想在得知被羊村欺骗之后破灭,生活也不见起色,如死水一般,四顾人生,渺茫如船在海上出没。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来无来,去无去,我在羊村里沉沦。

羊村地广人稀,野草丛生,角落幽暗,是年轻男女放飞荷尔蒙的天堂,是消耗青春的伊甸园,无论什么,都会被生长的野草掩盖。旷野的羊村缺乏爱情质地,羊村情感荒漠,长不出欲望的玫瑰,间或有一枝伸出墙面,如凤毛麟角,一对旧人新挽着胳膊出现,似白鹤走过鸡群,窗户后面无数只麻木呆板的眼珠凸起成球幕,如青蛙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眼里充满着饥渴和专注,一片树叶穿过阳光落下来掉在地上。

羊村的老师在讲台上风尘扑面,喋喋不休,底下,骚动的口水流淌在课桌上,从嘴角到桌面浸润开来如地图一样,发春的痕迹洇染成青春初潮的印记,我不知道老师讲了些什么,下课醒来,我翻身坐在教室的窗台上,看着下面,然后一个人背着书包离开集体。

自负才华的感官萧瑟人间,笔下长诗跳跃着悸动,如早春的鸟儿婉转错乱,在凌晨黑暗中啼鸣不已;有的在晚上抱着吉它在黑暗里隐去面孔,夕阳下,我走,走过多少岁月”,哀怨回转,欺骗着女生的耳朵,目光,心灵,直到身体,秋天,没有温度,虫儿消失了夏天的兴致,钻进泥土,歌声在渐渐呢喃里熄灭下去。

周末下午,寂寞无事的人将皮鞋来回擦出亮光,站在宿舍门口台阶上,展示皮鞋衣服和身体,如野妓待召,目光在麻木里企盼,女生拎着桶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上台阶上楼去,交错之间空气回旋了一下,又恢复了静止,好像什么也没有过。

小贩在门口卖面包,方便面,啤酒和香烟。不上课的年轻人,在宿舍打牌,抽烟,在烟雾缭绕里品味着异性的风韵,抑压身体的无奈,脏衣服塞在床底下,热水瓶的塞子踢飞了,两片锯条做的热得快把保险丝熔化,然后又换上新的粗铜丝,生活在混乱不堪里沉没。

老夫子披着长长的围巾,戴着绒线帽子,如五四时代的北平青年,行走在墙皮脱落阴暗的胡同里,打在身上的阳光,让小女生眼含迷离,投射出来的倾慕,像鱼儿一样在水里游了起来。

从大山里来的女孩,清秀浑圆,娇笑间颤动,如走在历史风陵渡口的郭襄一样可爱清纯,后面故事一地鸡毛,零乱不堪,渠不动声色地把场打开把场收拢,那眼里的风划过枝条,涌动在鼻翼上的点点碎碎,在浮光掠影之间消失不见,脸上的肉凸起来涌上去,眼睑挤成一条直线,看不到里面的眼睛。

图书馆有两个女员工,一个脸蛋圆润,一个消瘦,脸上浮动着几颗斑点,每次我去借书渠总不耐烦,好似晚上没有睡好,倒欠了三千块钱,日日复一日的工作简单无须太多的心思,在柴米油盐里浮起躁动不安的欲望,生活缺乏激情的调节,只有书是无辜的。

消瘦的阿林惦念着阿果的丰腴,提水独登斯楼,数日间,望尽天涯路,流水有情,落花终无意,汗水洒落在楼梯间成为历史的印记,人来人往中,演绎成一道哲学的命题。

时间流失,我在羊村过得很孤独。

在高中时代逆转,我进羊村的分数,让我在羊村是一个矛盾体,心高,生硬,自信,自卑,聪明,敏感,迟钝,清醒,麻木,无措,诸般错杂于一身,在羊村恣意生长。

我衣着凋零,长发萧瑟,一身寒彻,在羊村混着日子。日子如死水一样沉闷,消愁,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交往,“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礼记·檀弓上》。我去图书馆看书和小说,图书馆期刊在二楼,借书处也在二楼,下午或者晚上我没有上课,一个人去图书馆,坐在那里,直到吃饭时间回来。

那个时节我已跨过十八岁门槛,嘴唇上的青茬还没长出来,时常一件绿军装配一条过时的喇叭裤,喇叭裤裹着瘦弱躯体,手插在荷包里,像圆规一样在土地上运转,革命的上衣,叛逆的裤子,绿军装扣两个扣子,胸襟敞开。我有时会穿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衫,拉链半开,乱发披肩,潦草穷困,没有人注意这些。绿军服和运动衫是天青的,没有衣服我扯了过来。

上课时我穿着天青的绿军服,带来的喇叭裤,背着绿军挂,人生颠倒,荒芜颓废,我延续着自己与众不同的怪诞。我是以第一招进羊村,夜里得知比宿舍的阿民多出150分时候,整个人差不多崩溃了,却无路可走,除了羊村这样一个容身之地。羊村不尽我意,体育好,音乐也罢,对于我来说,是天外之物,我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幻想,未来,生活,理想,异性,想象被现实碰撞得七零八落,碎片散落在地上。

在羊村,我没有融入群体当中,冷冷地看着跳动的人,感到幼稚和可笑,夹杂着怜悯,有时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像只小公鸡一样仰望天空,不为什么,不知道想着什么,像个二大傻子,装着浅薄无知。我失去对外界的兴奋,除了在小说里寻找想象的空间,小说里爱情的美妙,超越现实的设计和美化,长时间欺骗我的认知,我想象和设计的情感充满了美好和纯真,不沾半点烟尘,一个赤脚长裙的女孩穿过林中晨雾走来,光线和油画一样的静止。

设计的爱情如罂粟一样让我在麻醉中充满幻觉,我似乎有足够的语言和思维去和倾心的女孩谈一场恋爱,去征服或者吸引女孩倾慕相随,我丝毫没有考虑现实和未来。当幻觉消失,我回到现实里面,现实并非和想象一般美好,现实就是现实,现实是达尔文的进化论,意识被条件抽成真空,我迷失在虚幻里像一个白痴。

夏天之后,高中女孩阿麦去了一所学校,我猜的,我到羊村之后写了一封信给阿麦,中间来来往往,又有几封,阿麦表达了意思,我没有思想准备,有些措手不及,反应自然激烈了些,在一张纸上回了两个字,不太好的两个字,三十年后,离婚再婚的阿麦告诉我渠收到信后去电台点播了《沸腾的生活》。

不上课时,我和天青溜达在羊村的角落和周围的田野,很多年以后,我不再年轻,在江城待不下去,流落南方,依然独自一人,有一天,看到男女成双成对,忽然间彻悟通透:

孤独的男人是可耻的,

成年单身男人也是可耻的。

这种可耻,是你对于异性,没有丝毫吸引力,不是你多么如何,而是你被群体抛弃而浑然不知,你在井底做着青蛙大梦。

人的特质是被喜欢,倘若什么都没有,麻木,忙碌,寂寞,意义在什么地方?哲学家贝克莱说“存在就是被认知(Esse est

percipi),高冷,傲视,不屑一顾,孤芳自赏,一种狭隘的自闭,没有异性认同和喜欢,再多内容和价值不被认知,历史一般的现实。

羊村带给我最大的遗憾,是多年以后导出认知的命题:意义因需求而存在。

王小波说渠二十岁时候,“想爱,还想吃”——二者殊途同归,这是欲望,或者本质,也是孔夫子说的人性,“食,色,性也”。

彼此没有交集脱离天际的生活自由自在,是孤独和麻木不仁的,我在羊村情感混沌未开,身体欲望和精神蛋白质在内心的自傲里固化如壳,生活同样是傲慢的,选择和被挑选,青蛙在井底望着天空,梦想充盈,天鹅的影子在须臾间掠过井口。

年纪大的梦做多了,碰撞得现实起来,从身体欲望里撞击出勇敢来,春潮澎湃直奔现实而去,让目标猝不及防。年轻人懵懵懂懂,看见螃蟹,手足无措地跳起来。

女同学说我,荷尔蒙抑制在高傲的脑壳里。不是高傲的脑壳,是地下岩浆喷发出来形成的花岗石头颅,背着人类的名称被太行山压了五千年没有开化成动物。那个时候生硬,和石头一样,执迷不悟地沉浸在自我泥沼里不能自拔,地上开满了花。

生硬和孤傲的执着,是我青春荒芜里乱石嶙峋。


三  六月的一本书


如果说佛是唐僧一生所爱,去西天取经是在欲望和迷惑的自我对抗中完成信仰塑造。我是羊村的唐僧,一心向佛,莫名的前世尘缘,让我不远黄沙万里来到羊村,在羊村遇见六月,从此坠入因果轮回的缠绕。

羊村在城市的边缘,村子和田野环绕,出门是果园,苹果园,梨园,桃园,春天三四月间,花事烂漫,如云一样次第开来,无人留连,村里人和野草一样在地上生长,不见花开,不见佛来。

弹吉它的,晚上在昏暗的走廊上,搬一把椅子坐在那里,怀抱吉它,自弹自嚎,如破麻披风一般不成曲调,也不悦耳,不悦耳是时代的风格,如姜文《高梁地》,崔健的《一无所有》,台上一站,红布条缠头,抱着吉它,左跳右跳,精神病一样把头甩来甩去,歇斯底里地吼着,大腕儿一把。

羊村没有大腕儿,在潮湿昏暗的走廊,人来人往。

旁边宿舍的男生找四楼女生联谊,结拜,吃饭,逛公园游湖,我站在门口无聊,看男女走过,树叶落下,蚂蚁在地上忙碌,我吐着烟圈儿,在天空飘散开来。

抽烟的人说某个女生好看,我没有什么概念,不想有概念,渠觉得漂亮就好。

认知是有差异的,一直是这样。

我没有诗人情感,没有艺术细胞,我生硬孤执,自傲敏感,我逃逸集体活动,合唱,出游,我做个无聊而孤独的看客,游离于群体之外而安之若素,我不是团员,他们坐在教室的光明里,我一个人走在羊村的黑暗中。

我生活在个人的世界里,看书,抄书,包括诗,孜孜不倦。在高中抄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朱生豪译),抄过长篇《风流歌》,抄过宋词,幻想男耕女织,红袖添香,我是井底的青蛙,幻想是我生活的全部。

冬天,白雪纷飞,

我们在地底下做着春天的梦。

春天来了,

我们匍匐在大地上仰望

天鹅飞过,

眼睛凸起,口水流下。

我情感的原野一片戈壁死寂,除了看书和幻想,毋可否认,我是正常的,内心是喜欢女生的,喜欢漂亮聪明的女生,喜欢美丽和灵性于一身的女生,这样的喜欢是在荒芜现实中找寻理想的风景,向往诱惑青蛙走出井口。

我的思维在跳跃中转移,在欲望和现实间挣扎,敏锐和矛盾,孤独和浅薄,我看不到土地。很多时候,我没有勇气,自惭形秽,看着惊艳女孩走来,我惊慌失措,如阿Q一般飞快地逃走。

直到我看到一本书,风吹过夜合欢的羽叶,纷纷扬扬,拂过空气的静寂。

秋天下午,天青从外面带回来一本书,《无怨的青春》。

天青和我一个宿舍,渠比我晚到,后来我们玩到了一起,天青是宁河来的,老乡阿莲在隔壁四楼,有人找渠去阿莲那里串门,坐在阿莲对面床上,渠看到那本书,带了回来。

天青桀骜的目光里充满着野性,如一匹铁马站在秋风冀北的大地上雄视万物,横无际涯。天青极少读诗,情感的,细腻的,女性的,那次无端寻来一本诗集,还有另一本,席慕容的《七里香》。

天青说书是六月的,我听说过六月,只是听说,没有感性,没有想什么,六月从云梦来到羊村。

那天下午,看到天青带回来丢在床上的《无怨的青春》和《七里香》,我翻了一下,看了几首,文字简洁,充满了诱惑,如同走进一座春天里无人眷顾而落寞的花园,花,安静地开放着,草,安静地生长着,不同外面尘土满面的清新秀色,十五六岁的古典少女,在初夏的清晨薄雾里,着一袭白色长裙,拖一袭长发,在林下明暗交杂中缓缓行过,无边的落寞,浅吟低唱,细腻的柔弱,让人砰然心动。

欢喜自心里涌上,我无法抗拒,花了两天时间抄下来,虔诚如待佛经,内心数数眷恋着:

爱的筵席》是令人消瘦的心事是举箸前莫名的伤悲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是不能饮不可饮 也要拼却的一醉

 

《为什么》

我可以锁住笔 为什么

却锁不住爱和忧伤

在长长的一生里 为什么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孤星》

在天空里

有一颗孤独的星

 

 黑夜里的旅人

总会频频回首

想象着 那是他初次的

初次的爱恋

清新秀丽的诗句如少女生情,朦胧含蓄,我抽不出空间细品其中意味,待我明白写下文字时,一时间惆怅起来,鬓发如霜,覆盖了青春。

抄了许多,后来又重抄了一次,余下来有十八首,席慕容的诗,是羊村荒原里一抹青绿,再读,原野的芳香依旧扑面而来,还有六月。

我在本子上抄的第一首诗是郑愁予的《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1996年,我在江城司门口旧书摊上花五毛钱买了一本《无怨的青春》,花城出版社,1987年9月第一版,1989年7月第10次印刷,定价1块5角。

冬天来临,家里给寄来了一件毛衣。


四  四五月的风


有些事情看起来是阴差阳错,事后复盘却是必然。我去羊村是阴差阳错,其实在很多年前已经是必然,无可逃避,包括我后来南下,遇到妻子结婚,少年出生,都是因缘的必然,在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前注定。

在五月的前一天认识六月和我去孔村一样也是必然,在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前注定。

冬天寒冷,记忆凝结成冰,《无怨的青春》和六月被封存起来。

北方的春天比南方来得迟一点,三月春风料峭吹酒醒,四月尘土漫天昏黃,如末日降临。小雨过后,土地上荠麦青青,花在林间谢了红,落了白,芽叶在树枝间婀娜地蔓生出来,不几天,绿荫倾盖,阳光穿过缝隙在地上留下花影。随后的日子,柳絮漫天,落在地上一团团簇拥着,在低凹处和和阴沟里消沉。

我孤独自傲,天青野性桀骜,是羊村素颜里被人忽略的两朵奇葩,我们狼狈为奸地行走在羊村,成天一起,无所事事,谈女孩,去食堂偷菜,到附近村庄里,田野里,公园里,四处溜达,在四月的黄昏和夜晚之间,我和天青在羊村的野草和田野的麦子地间流窜,游荡,走过田野,在村庄与村庄之间,在麦地与麦地之间,从羊村,北召马,张东,东高,从麦地里穿过,从田野里穿过,麦子无边无际,我想起秋天压倒的高粱地,红色,酒,激情四射的天空。

时间在浪费,日子在土地上过着,我不知道将来,自然也不会去考虑夏天和秋天的事情。

羊村土灰色楼下邮电所里面的小女生,清秀如丁香,去寄信收包裹时,免不了多待一会儿,傍晚路过,斜斜的眼光穿插进去,逗留瞬间,看看四月土地上的丁香。

那个季节的黄昏,我端着饭盆从食堂出来,坐在俱乐部门前花园石凳上,听几个闲人围桌扯淡,和赵括一样指点江山,气冲霄汉,在江湖的草丛里惦记着庙堂上袅袅不绝的香火。

那时,刚刚打开国门,报纸电视掀起的口号是“为中华之崛起而努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志向和理想广阔而远大,以天下为已任,时代停滞和重新开启给出了机遇,大多学生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精神饱满以至亢奋,抱负着建设和改造世界的使命,高谈阔论时充满豪迈,没有时间去小资情调,或者根本不屑一顾,谈恋爱的,多数是文科学生。

当然,也是文明人,没有勇气,或者无赖,多数缺乏人际之间的沟通训练,唯我独尊一统天下的气概,体现在男女之间,征服是用得最多的词汇,而不是相互的补充。

理想上的征服,但在现实里面是需要条件,以及其他的一些质地,更多的是吸引和认同,至于未来生活不在视野之内,不知道怎么办,身体和能量担负不了,都在被社会选择。

没有勇气,只有失去,有的说了,有的没有说,有的伤感,有的遗憾,阿林,阿真,阿K都是如此,而阿木,高大威武之间破了真身。

那是一个年轻贫穷的时代,一个理想激情的时代,闲情逸致如野草一样在地上蔓生,情怀似鸟粪从高空抛落,覆盖在土地上,在秋天收获谷子馒头和包子。

三月柳絮飞起,天青提起六月,依然觉得遥远,见不到未来的遥远,那时我想逃离羊村,又无能为力,我在清醒中沉醉和麻木,为未来的出路焦虑,没有过多打量身外的事情。

不去思考人生和未来时,六月的传说会闪现在我的想象里:秀丽少女,明晰,着一件红衣,在雨中,或在雪地里,鲜明诧异的色彩打在大地的素颜上,独特,醒目,久远,那种红,如同红罂粟一样鲜艳夺目。

这么一个想象,是我大脑里单一意识。

毕竟只是想象,后来,我在江城,在南方,看到穿红衣的女人,在雨中,在雪地里,超越过去,每每是普通镜像,从背影到内容的差异,神色游离,俗了朱红,半点都是糟蹋。

想象总是被真实击穿,突如其来的真实让人控制不了感觉。

春天留给北方的时间很短,急匆匆来,急匆匆走,春日行至,初夏前来,树荫盖住阳光的明亮,泥土松湿,从地里爬上来的小虫吐出泥土,自由地呼吸生长着。

四月最后一天,五月之前,后面假期,阳光正好,天青打算外出,见我闲着,说领我去见一个人,那天下午没有什么事,随了过去。

一个陌生地方,我没有去过,进去时六月一个人在房间,坐在那里。

在那个素洁的空间里,下午阳光穿窗而入,斜映在床上一块,延伸折向墙上的亮斑,明暗交错间,一个女孩安静地待在下午空间里,枕头竖起,靠在后面,慵慵懒懒地,休倚着墙,手里拿着一本书,神情散淡,落成宋朝的一首诗词:

飞絮淡淡舞起,轻裳浅浅妆成。

去时散漫住何曾?总付流光一梦。

素心原无管束,岂为牵惹东风。

旧时烟柳又满城,惆怅青衫犹冷。

许是来访打破了下午的孤寂,六月放下手中的书,坐了起来,微笑着,轻快:脚下趿拉着一双红色拖鞋,一件白色碎花的裙子,在镶花领边的白衬衣饰配下,好似夜雾里的睡莲刚刚苏起,不胜娇柔,在不沾清尘中流出自有的高雅和秀丽。

静女其姝。

话头从下午的孤寂向前流淌,谈到的,信手拈来,如春夏间阳光泻入新绿,浅浅微笑,恬淡的娴雅,“小家含烟柳,淡水山中溪”。

美好,不只是外表,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平静和清澈,如无入有间,让人感到轻松、愉悦…,无声中消失了性别和陌生的局促,短暂的沉寂,轻快地流出,没有丝毫滞凝,偶尔顿促,轻轻一笑,续了起来,流淌无暇顾及时间消失。

下午西斜的太阳变幻到半明半暗的黄昏弥漫在空间里,天青要去赶傍晚的火车,我和六月站起来送渠下楼,寂静悄无声息地散布在温暖柔和的光线里,五月的空气如薄荷一般清凉,相视微笑,拈花不语。

远处村庄的灯火划破夜空升起,近处房屋和树林消隐在灯光的黑暗里,轻风徐来,一室如水,静幽柔和。谈及过往的事,一阵轻笑的风,吹过初夏的云朵,清纯无依,不经意地飘在深蓝色的夜空中。

六月一个人独来异地,说长了这么大没出来过,想离家远远的,一路上可以看见许多风景,免了牵挂和思念。我似乎看到一幅轻快的画面,“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一个女孩新奇地看着车窗外,一股活泼气息刹那间跳跃出来,在黑暗里闪出火光印在记忆底片上,聆听着,和风荡漾,入其中,不知归返,不隔千山远,犹是带风轻。

外面灯光一点点暗下去,星星穿透夜空的黑暗散发光亮,凌晨时分,风从窗户飘进来,丝丝缕缕,捎带寒意,空气湿润起来,夹杂着四月田野的花草芳香。黑夜和安静,充盈空间,一人轻叙时,明眸澄透,清澈见底,静处含蓄,天然无瑕,声音的轻柔,如山泉落入石上的静寂,清脆在山间不绝起落。

室内灯光橘黄柔和,气息温馨,从窗户里散溢出来,外面的树叶晃动。

我们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冯至《十四行诗》

在五月的前一天,就这样,我认识了六月。

夜是五月的夜,风是南来的风。

我迷失了我的路,我彷徨歧途,

……

闪烁的幻象倏忽地飞翔。

我要把它牢牢抓住,它躲开了我,它把我引入了歧途。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从我听到传说开始标签,到后来,我掉进自己设立的标签陷阱,在初夏,我如飞蛾一般,在美好里沦陷。

羊村的荒芜,六月与之俱来的娴美,在春夏的温度里触发,一个故事,菩萨观音路过五行山下,悟空忍不住,“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你从哪里来也?”,观音指点石头底下的悟空去行走一场消磨内心狂野的旅途,在平静中成佛。

那个梦,是我寻找的借口,要不然故事开不了头。

冬天来临,我开始写一些东西,第一篇是《五月》,写在数学作业本上,两张纸,从《五月》开始,“所谓人生无奈的两件事,莫名其妙的孤独和无可救药的喜欢”。断断续续的到现在,一直写了下来,时间刚好过去了三十年。

有些事情,终其一生的欢喜,就成了信仰的坚守,情感和文字都是。

菩萨是“菩提萨埵”(Bodhisatta)简称。菩提,是“觉”,源于菩提树,佛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萨埵,是“有情”,有情是指有情爱与情性的生物。菩萨,是有情觉,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愚痴中解脱出来的觉悟。)


六 羊村,万物生长


羊村好色者领导革命,革命和好色,并不相悖,是统一,雄性力量排山倒海发泄出来。我没有勇气,革命是革不了,好色也犹豫,过于沉浸在理想之中,将现实理想化,从中逃避开去,想得太多,抑制荷尔蒙发生。

阿山迷恋着阿九的长发飘飘,阿九舍不去雄壮的阿山,离开时阿山心无所定,终究冲不破世俗的樊篱,想去流浪的理想归于黑夜里的烟雾和痛苦: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橄榄树

南方的橄榄树,在风雪夜阿山的孤枕旧梦里,阿九离去,只身远影回到南方。如果不是义不容情,或者奋不顾身,一想起来,是青蛙一生的后悔,也许在井底是最幸福的人生。

食,色,性也,江山易改,本性生活风平浪静,年轻时想做成一件事,需要借助激情卷起潮水的力量击碎本性的外壳:

战后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这时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胆怯的,仍然和过去一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他知道她已经在写作,他曾经在西贡见到她的母亲,从她那里知道她在写作。对于小哥哥,既为他,也为她,他深感悲戚。后来他不知和她再说什么了。后来,他把这意思也对她讲了。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阿山终日厮混在外,领我认识一个江城来的女生,成熟丰腴,一路走来山岳如海。若干年后的冬天早晨,在江城解放路和彭刘杨路十字路口拐角处遇见,和渠打过招呼,绿灯亮起,汽车从边上驶过去。

阿山给我讲过一个爱情故事,只开了头,说一个女生拉着一个男生进了一个房间,然后,毕业了。

在羊村,除了六月,和其他女生没有什么交往,不想说什么。实验室里有两个女实验员,刚参加工作,和我们年龄差不多,可能大一些,渠准备实验时,我总是喜欢朝渠笑着,渠也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和天青一起,有时会聊一些女生的话题,像地下特工似的,用代号将人物标记出来,一般用姓名第一个字母大写,譬如Z,也许是阿莲,S,大概是阿英,总之就是一个符号,文字本身就是符号,语言是符号的表达,连续的符号可以是历史 ,也可以是情感的散发。

阿莲是宁河人,长得望尘莫及,有棱有角,笑,或者不笑,如同太行断层壁立分明。时常背着书包,从树底下一个人走出来,看不出想法,或者在等待。杂树从缝隙间生长着伸出来,四眼的阿湘约了阿莲晚上在羊村晃悠,阿戈等着天黑,摸了上去,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长城坚不可摧地从燕山沿着黄河延伸,横亘草原和中原之间,农民在土地上建造一座城墙,护卫着渠认为的庄稼。

阿戈终日伏在羊村的土地里,等着烟雨,烟雨圆乎乎的脸一直笑着,好似天真无邪,不负烟花不负雨,过程婉转曲折,重重叠叠,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戏剧,也就无所谓了。

六月和我说,伊的尺子经常被人弄断,无须去猜,我想到了阿戈。

村庄来的卉,短发,个子不高,圆乎乎的脸,质若非凡,带鱼一样的阿田常去找卉,卉不太搭理,像在海边的架子上晾着一条鱼干,后来是另外一个故事。

幺林从田野里来,披着长发,活蹦乱跳的,圆脸上有一些斑点,走近才看清楚,我和天青叫渠10号。

阿根喜欢阿辛,不知如何表白,待到阿辛出入成双,阿根神情严肃站在窗户里望着,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去。

羊村是没有爱情的,或者是等不来爱情的希望,羊村的男女就走开了。没有爱情,生活幸福,也有感觉不到幸福,都是一段历程。

恍恍惚惚三十年过去,如果再去选择,羊村还是不会有爱情的,还是等不来爱情的希望,苹果园注定要被毁掉在上面建起高楼,生硬的水泥和钢筋在太阳下的炽热里,野草不生。

路还是路,无法选择的必然,时间在偶然中将人造化成塞翁,白马非马,扑朔迷离,没有什么异想,当然,也就没有开始。看小说电视,或者得不到的恋人,沉迷于梦幻,人们愿意生活在梦幻之中自我麻醉,直到风起的时候离开羊村。

有的在羊村开始,有的在羊村之外结束。

来,和去,有人看着,有人想着,青蛙季节动物,在休眠和春天之间转换。后来,在井底里每个人都过上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七  相逢意气为君饮


语言是情感符号的表达,缘分,欢喜,情感,一生,世界,心意,爱,欲望,人间,心心相印,真心,情愿,情怀,释怀,来自于佛经的情感表达,是对信仰的洗涤,我如唐僧一样,为求佛经独自跋涉在路上。

五一的羊村没有什么人,我又一次去找了六月。

不起床,不出操,不吃饭,不上课,九点多钟开始在外面散步,一直到中午,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上课,有时去教室,几个人稀落落地坐在那里和老师闲聊,人生,社会和革命,有时空无一人,一直到5月底,闲散如雀,忧心忡忡,对未来的担忧,不知何去何从。

断断续续,有人离开羊村去朱市,然后回来。

J月的一天早上,朱市开始。那天我去了教室,回来路过羊村俱乐部时,远远的看见有人买来鲜花在台阶上坐着,坐了一天,六月在其间,静静地坐在那里,洁白如花,平静地对着太阳,太阳炽热,照着六月身上,在无声无息间,静寂,一切似乎不再,不存在。我没有胆量,更无六月柔和下的刚毅,在激愤和担心之间,如蚯蚓一般软弱地伏地穿行于羊村的人世,人性与本我,淋漓尽致表露出来,和后来面对六月的情感一样局限在方寸之间,我只是一个活着的人,呼吸着空气,苟活着,和虫没有什么区别。

随后夏日长假,八月底羊村开放,众神归来,开始学习和反思,没有人受到影响,一些人无法回来,生活很快恢复原来的模样。

没事时,我坐在二楼宿舍台上,看着人来人往,从走路的姿势远远地看到六月行来,我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挟起书去教室上课。

看到六月的背影,我悄然无声地前行划过,阳光从前面照着我。

秋天,一行人外出,在羊村,在公园里,照相,六月坐着,我站在人群后面,六月站在校门口,我站在旁边,看着天色,起风了。

周末,我到羊村四楼电教室看录像,琼瑶的《金盏花》,至今我还记得那首歌的旋律,简单轻快:

金盏花儿开了,凤凰木儿绿了,

金盏花儿开了,蔷薇花儿红了,

金盏花儿开了,凤凰木儿绿了,

金盏花儿开了,蔷薇花儿红了,

金盏花开了,你我遇见了,

你我遇见了 ,呀花儿都醉了 ,啊天地都醉了。

出来时,看到六月,伊走在我前面,我走在黑暗里。

我和天青隔一两周去找六月,还有阿莲,在那里坐上半晌,六月说,三十年前不要怕,三十年后不要悔。

后来,我经常在回忆中检讨自己的过往,从中寻求平静。我不是怕,我是没有底气,输不起,这个心理影响我三十年,直到我离开江城去南方,把平庸的生活打到底,“到底的必然得救”,豁然开朗,没有什么希望,前行便是,所得皆所获。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一层,过于理想和刚执,又怯弱和自卑,痴迷林中的幻象。

朔风从高原上吹来,北方土地上的温度开始下降,羊村进入冬季,我沦陷在欲望的激情里,无法左右自己的大脑和思想,甚至身体,我不知道怎么办。理智抑制了我向前推进,一件事情一想到后果就是没有结果,十年后二十年后,我看到了自己现在,看不到未来,我不知道未来,给不了未来,要求和承诺,透骨的自卑在瞻前顾后前思后想间做不出答案,没有勇气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

1989年11月1日 晴

这一周来,不知怎么的,心神不定,很想,可不能表示出来,真不知怎么办。

有些事情真难办,我第一次觉察到,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1989年12月13日 晴

每作一件事,心中便有矛盾产生,每日处在矛盾之中,心欲不为,而身处其中不得不为。

 

1990年1月1日 阴晴

新的一年来临,应是新的开端,但那旧时习气,无论何如摆脱不了,明知是一杯苦头酒,但心灵麻木拼却一醉,也要慷慨地喝下去,日惟艰难,痛定思痛,但也枉然,定再思索。只有增添苦楚而已,“醉生梦死”,惟有酒中梦里感到一丝的快乐,醒来又是一样,太阳升起来了,却不是想象的那般通红。

上面这些话不该在此时所讲,可倒出来一些心里痛苦

年轻时所有美好和理想的遇见是无法用理性和正确来证明的,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在做什么,飞蛾隔着玻璃扑向火光,光亮与坚硬在咫尺之间,可是,欢喜和欲望的心灵无法忍受理智的操纵,从一开始就沉醉沦陷,传说,想象,书,后来,在时空里交错弯弯曲曲如淌过荒原草地上的河流。

除了看一些书之外,我一无是处,自尊下面簇拥着自卑。我心里想着六月,一种幻想,或者其他,我像西西弗斯一样,推动着对六月的想象,不停地向前,扩散,一直到现在,没有什么让我如此的迷恋留连。

中间有事出去,在单位里找了一部电话,想打回羊村找六月,也许可以讲些话,但是终究没有拔动键盘。

六月的美好,我想拥有伊,又担心打破,我在寻找可以给自己解释的理由,美好是用来欣赏的,而不是拥有,实际上无法做到,思绪如蜻蜓不停地在爱与罪的两极之间来回穿梭,寻找一个落脚点。

黑格尔说,世界上任何伟大之事的完成都离不开激情。我愿望的理智封住了激情的闸门,我常怀疑自己,如果那个时候勇敢一下,如果也只是想象。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敢放出来,害怕拒绝而失去一切,天生的情感缺陷让我在荒芜四野里夜半瞎马乱窜。

初冬寒夜,我烦躁不安,从黑暗里逃出来,走进黑暗里,一个人在操场行走,树叶落下,寒霜挂枝,大地静寂,灯火散尽,在激荡和麻木之间行走,我写了人生的第一首诗,写在日记本里面,写给六月的。

1989年12月20日阴冷 多云

在丝丝的雨中

没有雨伞

只要你与我同行

我不会感到雨点的无情

 

在茫茫的雪原上,

没有寒衣

只要你与我同行

我的心不会寒冷。

 

在森森的黑夜中

没有星光,只要你与我同行,

我看到明天的太阳

 

在漫漫的人生里,

没有尽头

只要你与我同行

我感到幸福。

快到新年时,好事的人组织活动,在二楼教室,每人写了一些话在卡片上,相互抽奖,我抽到六月写的,“愿幸运之神永远伴随你! 六月,89.12.9”,那张卡片我一直保存着,夹在羊村毕业证后面。

新年之前,因为四五月间的事情,革命的正统的赵家女人把班上该发的钱没有发下来,有1100多块,作了班费,无处可花,新年到来,在食堂包饺子。傍晚我去了六月宿舍,坐了好一会儿,和六月一起下来,食堂里在煮饺子,我走过去,给六月打了一盆,让伊端回,锅里的水在翻滚着,我在等待下一锅。

旧年的岁末和新年总是交叉而至,最后一个晚上,一年结束,一年开始,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时代开始,从云梦到羊村的七个人准备在阿木宿舍搞菜喝酒打平伙,每人凑了5块钱,下午安排人去羊村路口买了两斤肉,一条鱼,菜,鸡蛋,花生米,辣椒,番茄,2瓶白酒,晚饭时从食堂打回来一大盆馒头。

菜洗好切好,七点多开始弄,六月蹲在地上用电炉在大盆里炒菜(那天晚上羊村没有安排人来抓),几个人围在桌子上打牌,八点多钟菜搞好,把牌收了,盛在饭盆摆在书桌上,桌子一边坐三个人,一头靠着暖气片,一头坐着年龄大的,阿真坐里侧,我坐在中间,六月坐边上,阿木对面坐。

酒是衡水老白干,46度,土豆做的烧酒,喝下去,辣,呛,比后来喝过的酒差多了,两块多钱不到三块钱一瓶,辣椒炒肉,红烧鱼,蕃茄炒蛋,咸干花生米,六七个菜,外加一大脸盆白面馒头。七个人边吃边聊,指点江山,嬉笑人生,喝到激情,几个脱下身上军大衣,六月安静,我端着酒站起来,和六月碰了杯,二两多一杯,书生意气,万丈红尘,一口饮下,呛得眼泪冒出来,六月让我吃一口菜,我第一次喝白酒。

王维在《少年行》中写道:

新丰美酒斗十千,

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窗外寒冷浸地,室内暖和似春。

十一点,两瓶酒空,又去外面拿了一瓶进来,酒再喝完,将馒头吃了,余下残羹冷炙,撤了下去,3瓶酒,6个人,半酣半醉,吃完接着打牌,两副牌拖拉机,轮着上,4人台上,3人一边围观参谋指导,打了两圈,到凌晨五点多钟,把剩菜在电炉上热了一下,就着剩下馒头吃了,才散去。

那夜跨年,整整一个通宵,是我年轻时玩的第一个通宵,吃喝玩乐中送走旧的一年,旧的时代,迎接新的一年,新的时代。


八  冬天的火车


90年代第一个春节来的早,北方,寒冷萧索,雪还没有下来。阳历新年才过去几天,在外的人开始坐火车往家里奔,我准备回家。

六月回家的时间晚一天,我把车票往后推了一天。

放假如水库开闸,人流汹涌,一泄而空,大楼突然安静下来,剩下的几个人,有事走不了,或者变了行程,等着时间离开羊村。

傍晚,我去六月宿舍,六月一个人在煮方便面,让伊顺便帮我煮一包,我下去寻了些菜上来,吃面时问了六月的出行时间,第二天凌晨五点多的车,公交还没有开,三点起来拎着行李走到火车站,说可以送伊到火车站,六月没有说什么。

晚上宿舍灯光昏黄,楼道安静,暖气有些热,吃完六月出去把碗一起洗了,我找本书来看。进来一个人,用黄军挂装了一袋苹果过来,坐了一下,六月回来,将那挂包苹果推过来给我,我没有接,搁在桌子上。六月第二天凌晨要早起赶火车,十点多钟,我就离开了。

说凌晨三点起来送六月去火车站,晚上睡沉了,醒来时,已经五点多,出来站在台阶上,冷风吹来,火车开远了,我不知道凌晨的故事。

白天我无聊地待过一天,傍晚坐上火车,再转轮船汽车,回到家差不多小年夜,腊月二十四,大寒节气,雪下了下来。

我写了一段话在日记上:

x年x月x日

走的时候一片空白,回来仍然是一片空白

一年后,我提前离开,六月过来送行,也是冬日,萦系于怀,想起了冬天晚上的灯光,凌晨三点半走在路灯下的女孩,一声长嘶的火车: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手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土耳其 塔朗吉《火车》``(余光中译),

很多年过去了,那天火车是1990年元月18日凌晨5点50开的。

春天过去,再次见到六月时,在羊村外小土坡上,桃花红了,梨花白了,夕阳在天边,人在花丛中,伊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说什么,一直没有说什么。

1990年3月5日 晴

我发现我现在不但在欺骗别人,而且在欺骗我自己,这不是原来的我,不是我所做的事。

 

1990年3月26日 阴雨

漠然,索然无味。

近来天气较冷,仿佛冬天似的,心情也差不多。

 

既然演出的是悲剧,

那么就把喜剧搁起

然而,今晚的夜色

又给悲剧增添了肃穆,

前面是坟场,

走过坟场呢?

跨过坟场吧

又拉开帷幕、

(第一场开始)

无法改变你的蓝天

只好改变我的大地

春水向东流去

载着寒冰

再见趁早

永别也趁早

天色还美好,

那颗星也撞碎

却划下痕迹

去寻找另一个落点

 

夜色多美好,可它不属于我

属于我的,是黑色的四壁

四月牡丹国色天香,六月去了洛阳,回来后,从四楼上楼梯左手边宿舍,搬到对面第三间宿舍。众人过去看伊,六月以为我要去的,打开门说K来了,我想去却没有去。

夏日初来,六月去了朱市,或者江城。

现在想起来,我年轻时,挺没有意思的,来自人性的格局左右着生活和命运,理性永远多于激情,幻想永远多于现实,希望没有出发,转瞬失落不见影踪,之后是无边的空虚。

彼时,我不知道如何去寻找,自卑的内心,充满脆弱和敏感,神经质的多虑,把握不住思想的气流,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动摇,在激情和理智之间摆动,我坚硬如石的执意,情迷意乱地在春天花园里莽撞。

萨特说,“我们也力图像个上帝,总是在做决定,总是在路上的烦恼折磨着我们,我们渴望完成和实现”“人是无用的激情”

夜晚,梧桐树深,泥土潮湿,我站在树荫底下,捎话让六月下来,想说些什么,没有说出来,六月上楼了,我也走开。

五月,麦子长成

我站在黑夜里

树影婆娑

想说出来

话到嘴边

我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也不会说出来

你站在台阶上

转身而过

五月,麦子长成。

后来,我去了朱市。

有人在1923年12月写了一首《贺新郎》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

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

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

 

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东门路,

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

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知误会前番书语”,革命的爱情是需要。对二十几岁的人来说,误会是一道风景,对32岁的人来说,误会包含着故事,风景变成故事的过程,就是成长。

一个人是一个世界,每个人是自己世界里的君主。我和天青行走在羊村四野的荒芜中,很久没有遇见六月。

秋天来了,谷子黄了,苹果红了。

黄昏,夕阳入山,余光斜射在食堂外的柳枝上,灿烂摇曳,秋色荡漾,牧羊人赶着羊群行走在羊村路上,我去食堂,从柳树边上走过,柳树开始落叶了,六月端着饭从食堂过来,柳树下,六月看着我,想说些什么,我看着六月,想说些什么,彼此没有开口,相望着走过,天空金黄,云彩静谧。

由秋入冬,冷空气还没有从高原上下来,牛市一切灰蒙蒙的,如同世界末日。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约人出来的,我约了六月上街,去看《古今大战秦俑情》,是我第一次约人,紧张,拘谨,两人没有太多的话,很安静,电影院上午没有票,买了下午的票,中午在外面吃饭,没有说什么。

散场出来后,没有什么,忘记了情节,包括细节都记不起来,除了片尾曲《焚心似火》,林忆莲唱的:

情浓写我诗

让千生千世都知我心

万载千秋也可知你心

十一月底,工作分配还没有定下来,为了逃离羊村的沉闷,我回了一趟家,前后10天,天青和阿林在车站等我到半夜,在大雾中摸着走回羊村。

阿林拿过来一瓶泸州大曲,没有兴趣,丢在书桌,走的时候还在。我蹲在楼梯角落里把所有的信烧了,阿麦的信也在里面。

恍惚之间,冬天过来,要离开羊村了。

我的去处直到最后两三天才确定下来,阿木过来找我,说一起吃个饭,在羊村村口,喝了不少酒,从下午7点干到晚上11点,喝完出来,夜空凛冽,四野无人,寒枝寂冷,跌跌撞撞地,一行人在漆黑无人的钢铁路上横着行走,阿木唱起《情义无价》,酒暖风寒,一时间,有人醉了,六月哭了……

可怜日至长为客,

何意天涯数举杯。

我走在夜晚的黑暗里,冷冷地看着羊村这个杂种,这个乱草丛生的杂种。

我要离开时候,雪还没有下下来,差几天就新年,终究没有等来。

那天太阳像生了一场大病,总是有气无力,感觉不到一点热量,风刮起尘土阵阵滚来,天空浑黄而冰冷。

上午,校车将我和行李拉到车站,办完托运手续,随后赶到羊村把剩下的东西拿过来,在车站外餐馆要了一份饺子,吃下去,忘记了味道。买票进站,天冷,站台上候车的人不多,铁路墙外的树木脱去夏日的荣光,露出衫不蔽体的枝条。

进候车室前,六月在广场上看到我,过来问我火车时间,说要来送。有人在候车室坐着,我走了过去,在旁边坐下来。进来出去的人打着招呼,说下午几点钟的车,道一声保重,阿九孤零零地坐在中间,凄楚相向,一些话可能没有办法实现。

六月过来,我没说什么,六月是第二天早上的火车。火车没有过来,站台上的人零乱地站着,裹着大衣,行李堆放在脚下。几个围了一圈,抽烟,说话,沉默,没有过多言语,有两三对即将分别也差不多分手的男女远远地站在一边,女的凄切落寞,红着的眼里无限含情,最后时刻已经没有多少要说的话,或许说不出来。

进站,阿木拎起我的行李,我站起来,握手,说上一句话,拍一拍肩膀,六月随我们走到剪票口,伊把手伸了过来,我握了一下,走过通道进去。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当午夜的钟声

敲痛离别的心门,却打不开你深深的沉默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留,当拥挤的月台

挤痛送别的人们,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

有人在奔跑,火车开过来,缓缓停下。

阿山过来,渠送走几个同学,听说我坐这趟车,赶了过来,聊了几句,说不愿工作,想去流浪,多年以后在生活寂寥时我感觉到这种心境。

火车上的人下光了,阿山催我上车,我握着手,叮嘱“好自为之”,从阿木手中接过行李,我跳上火车,站在车门口,我挥手,心情如同南方阴郁绵绵的梅雨天,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想。

我走了,告别羊村,和六月,想说点什么,还是没有说,欲悲无从悲起,从此不再,火车拉响汽笛缓缓起动,透过窗户,山河成旧人,抑制不住了,终究是一个俗人。

车窗外,夜色昏暗,灯火明亮,薄暮寒风中,纸片和枯叶在路边飞舞,不停地飞舞…,火车越开越快,越走越远。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九 日暮乡关何处是


我第一次到江城是1988年的9月12号,去羊村路过,坐一晚上的船从小城到江城,在江城关码头下,坐30路车去长春街。

30路公交是长车,两节车厢连在一起,开车的是女司机。我刚从山沟里出来,看女司机开车,还有车上穿裙子的女人,一时间感觉江城女人的漂亮和迷人,油然升起向往的心。

冬天时,我回到江城,待的时间长了,知晓江城的女工泼辣如火,生猛活泼,特别是国棉厂的纺织女工和公交车的司机,同事给我讲过一个事情:

有一个高中男同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江城国棉三厂还是四厂,在武昌这边,男同学一到车间报到,车间女工们欢呼起来,说种子来了。

后来我看到一部小说,写女监里犯人看到男管教,欢呼雀跃,眉飞色舞。我见过最悍烈的是车间里几个中年女工喊完“一二三”之后将一个男工放倒抬了起来。

夏天傍晚,和朋友骑车穿过城市去东湖游泳,黄昏的夕阳映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有人坐车过来,有人打车过来,湖边除了游泳,还有烧烤,坐在那里吃烧烤的女人,穿着泳衣,环肥燕瘦,抬眼看到认识的女孩,渠拿着一把签子,在烟熏火燎中远远地朝我身后望过来,寻找曾经认识的人。

冬天,我去三道街有事,早晨清寒,行人稀少,一个女孩走过来,长靴短裙,大腿外露,肉色入眼,夺人心神,错身而过,突然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怎么啦,不认识”,对面来人问。

暗思谁家姑娘,时髦抗寒,一下子,我没有反应过来。

回顾巷子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渠。

“哦,哦”我记起渠来。

城市里有两处繁华,一处司门口,一处中南路,中南路和民主路交叉处的白玫瑰酒店,先前是武汉军区大院一部分,保利公司开了酒店,叫白玫瑰。有段时间,我进行着迟来的恋爱,晚上没有公交车,我从八一路民主路古楼洞武昌路走回,路过白玫瑰酒店,门口外面站着许多年轻的女子,衣着靓丽,楚楚动人,在等人来,白玫瑰酒店门口是江城夜晚一道靓丽的风景,我经常走过,不能进去,开车的人过来将渠带走。

周末,我到几百米外的中南财大看电影,或者在里面晃荡。

阿木那时在邯郸山沟里炼钢,路过江城,晚上,我带渠到去财大玩,学生食堂周末办舞会。

阿木头发向后梳起,前庭阔大旷野,穿上长大衣,在下雨时提一把油布雨伞,好似去安源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或者从来就是,渠成了青春放荡的诗人,欢乐人生。

阿木的舞跳得极好,很快带着女学生在财大学生食堂水泥地面上划起弧线,一道又一道,行云流水间翩翩飞扬,没有一点滞凝,一只雄性白鹤,兀立在大学食堂中间舞着。

我不知道渠什么时候学会的,我知道在冬天还没有下雪时候,渠在羊村终结了渠的童真,渠的青春如灰尘一般坠入羊村土地,成为羊村野草的一砣肥料。

江城的30路公交车还在行驶着,经过武汉关—兰陵路—粤汉码头—三阳路—六合路—,开往发展大道,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线路延长了。


十 还似旧时一梦


90年底,我从羊村回到江城,雪还没有落下来。

冬至,黄昏中我离开羊村,23号早上在武昌站下了火车,我拿着保密单位的派遣书,上面没有标明报到单位具体地址,只是听说在黄鹤楼附近,我坐车到阅马场,下车找到单位人事科,上去报到后,安排住在招待所,元旦后过来上班。

安顿下来,我给六月写了一封信,说了报到情况,我不知道六月新地址,信是发给六月的父亲单位转给六月,伊曾告诉我渠父亲单位名称,某地制服单位,伊的姓是可以抵达的符号。

元旦后下了新年的第一场雪,上班第一件事下楼铲雪,旧年在北方没有下下来的雪,在新年的江城下下来了,不知六月那里有没有下雪。

旬余之后,收到六月来信,说在车间开磨床,我不知道磨床是什么,问了办公室女同事,渠以前是开磨床的,说4车间有,我到4 车间去看了一下,磨床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我觉得磨床配不上六月,六月应该是设计画图的。

3月份,我给六月写了第二封信。

春天,下雨了,夜雨声中,不闻雨打芭蕉的清和,不闻“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只听得雨中划过的叹息。等却雨停下的日子,走出城市,发现没有认为的季节。我认为的,已逃走,远离,我在寻找。

我把感觉写在信中,细细地说给六月听,六月细细地听着,说也是一种享受,说不能领略雨中的感觉,听着讲述能体会出来,想出来走走,感觉到六月的情绪不好,如同梅雨,忧郁沉沉,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的信,只觉得在阳光下逃不出雨季,西天云下,有六月。

后来一直想着,想着,时时想起站在北京早晨的六月。

从踌躇的眼泪里,从沉吟的微笑里,从甜柔的羞怯和痛苦里

劈开我的睡眠抢走我的梦,剥夺了我的世界

你是一朵夜云,在我梦幻中的天空浮泛

 

树叶的声音时起时息。

我凝望天空,把一个我知道的人的名字织在蔚蓝里,当村庄在午热中熟睡的时候。

两手相挽,凝眸相视:这样开始了我们的心的纪录。

 

这是三月的月明之夜;空气里是指甲花的甜香;我的横笛遗忘在大地上,而你的花环也没有编成。

日子断断续续向前流去,生活对于我来说充满了青涩。我经常一个人在夜晚行走于大桥上,看江水南来北去。

休息日,我骑着自行车浮游在城市大街小巷,幻想邂逅六月,在背影里我寻找六月的身形和短发,擦身而过的回头,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失望从自行车前方滑落,周而复始,我追寻六月的影子和过去。概率对我来说是黑暗的空洞,我沉迷年轻的执意去寻找旧梦。

明明是一场空在梦里浮沉

不敢问当年是假是真

流水不管年华任它去

悠悠我心无处寻觅

经过多少年只有我还在窗前

冷冷的黑夜在我身边

没有一盏灯 没有一个等待的人

只有夜色依旧如从前

我在江城,和羊村时一样的苦闷,找不到方向,人生和未来的方向,没有人告诉我怎么去做,迷失方向的无力感让我如同浮萍一样在城市里飘摇,我不能面对现实生活。

两年后冬天,雪后天晴朗,阿坤穿着军大衣回南方过春节,转车路过江城,找了过来,叫了一声“老K”,那一声让我无言以待,年轻的沧桑从面孔上面漫出来。

中午,和阿坤在一起喝了一瓶酒,渠提起了六月,听了我没有说什么:

心中一怔,整个人都不好了,顿觉不舒服,沉了下去,才知自己本是喜欢伊的,至于Love,我不知道,如同电影《the Lover》中那个女孩子乘船离开时所想的:“我原本是爱着他的”

当初,在省图书馆录像厅里看的这部电影,看到最后女孩坐船离开那段的心里独白,心里一沉,我想起了六月,一块石头被丢下深潭,击穿了压抑许久的平静,心顿时乱了起来,像打翻的酱铺,五味杂陈,人整个不好了

深夜,人焦躁起来,走到财大的夜市,几块豆干,就着几瓶啤酒下去,差不多时,在寒风中,深深浅浅,踉踉跄跄地走过深夜的无人街市,想大喊一声,又无从喊出来。

中央台“今晚8点半”播放了《人在旅途》和《情义无价》,其中《人在旅途》中一句词“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思挣不断”颇似昨夜的心情,“不怕旅途孤单寂寞,只要你也想念我”,

不经意想起伊和过往,感觉像雨水足够季节里的草一样疯长,在心里蔓延开来,后来,我做了一个梦

1993年6月14日

早上六时左右,梦见六月来,邀伊出去,欣然应允,下雨,欲各执一伞,其伞却不用,只2人共伞下去,至此,不知下面的事情,继续下去不成。结局也梦不成,好遗憾,中午想起写下,我想我近来是有点question了。

一位分析哲学家说“任何人在无眠之夜的凌晨三点都是一个存在主义者”。

秋天,打电话过去找六月,说六月不在车间,调到检验科去了,给六月写了一封信,说了一些话,如云拂影,无声无息,陌上桑叶青翠。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我浮江而下,经金陵去了一趟安徽,回到小城,愚人节那天,打了个电话给六月,六月说月底到江城来,如果那天来不成,以后就不去了我知道这“以后”两个字是多么漫长和遥远,也许是无期。

30年过去了,再想起,那天说了些什么……一个预言。

春未尽,初见那个时节,再见六月,早晨,在车站出口,我以为认不出六月,六月出来,接过行李,许是坐火车时间久了,六月有些疲惫。

送六月到石牌岭机电研究院,安顿下来,随后时间和六月在城市里大街小巷转悠,在无人时,牵着手,遥远地走过。

江城五月梅花,陌上桑叶青青。

初夏的黄昏,送六月上车,找人换了位子,换到熟人一起。

放置好行李,你说“你该下车了”,是该下车了,火车马上将行,在一刻钟之后,我像往常一样和你说声“我走了”,像往常一样让背影道别,不去回首。

一切有如河水奔涌向前,没有回首,短短几十天光阴倏的飞快,在什么地方迎你,又在那里别离,在相隔了许久以后。我们在走向人生,走向成熟,走过了如花似锦的浪漫季节,等待现实。

我走出车厢,走出狭小拥挤的车站,面对着将坠的太阳,我在想如果抛开狭窄的情爱之后,是否还存在广阔博大的情感?回想初识的那些欢快时光,回想起那时的你是因什么而吸引了我,说不清楚其中缘由,就是那样想着你,超出一种想象的爱恋,是心所不能控制的喜欢。

对花赏月月在天,如今,在各奔东西之后相聚,许是上天赐与一次意外,在相识五年时。

好像有一只名贵的瓷器搁在我们中间,一不小心会破碎,我不知如何面对,不知如何面对那只名贵的瓷器,一切有如白天太阳晚上月亮,无论与否,实实在在的存在,成熟和理智使我们失去了Romantic,没有Yesteday once more,除了平静,和纯净水一样,淡淡的。

转身离开,本想告诉你在到达以后拍个平安电报,或是挂个电话过来,使我放心,深知你的我有说,“随你的便”,等了一周以后,邮局一上班我去拔通了你电话,依然小鸟,声音可可而多哀怨,为何不欢快些呢?

一杯酒,慢慢地品着,尝出其中意味,酒已了了,再来一杯,不会有相同味道,假如酒中之味如人间爱情,我在回味中解出芬芳,感觉到喜欢是爱,有牵挂时,人明了,杯亦空。

酒久而醇,人的感情,不知道是否如酒。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以前是不知道去说,现在是不知道怎么去说,或者没有说的权利,我担心自己在不知不觉的无形中伤害你,你知道,有一个人在默默关注且关心着你,用着心。

这句话,你心有灵犀,我何必注重形式,何必拘泥于一切?不能忘记是走进人生第一次付出,不看最后的结局如何,用心真诚付出,你曾给我看过《无怨的青春》,“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么长或短,若你们能始终的温柔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暇的美丽…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同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有生以来第一次心动不安,是认识那年秋天(89年11月1日)(90年12月22日),心在矛盾中挣扎,这些年来无法遗忘,无法逃脱,如影相随,一个人能走出地球,走不出自己的圈子,一个人能逃避世界,逃避不了自己的心。我无法隐藏不让你知,我缺乏足够的力量使你接受,却不能没有足够勇气说出来,让它如梦幻一样纠缠着记忆。

“爱上一个人意味着为渠”,我不知道能为你付出什么,我知道曾是喜欢过迷恋过爱过你,现在一直是。心灵被你一言一语一行一动牵系,在心里接受,在心里感谢,感谢带来愉快,不能承受的在心里找个借口让理智埋藏,心里装下的是你,心灵的自尊有时到了边缘,惘然无措。

不知还能否再见,不知再见的是否还是我印象和记忆中的那个你,你说“得不到是最好的”,那只是一个藉口,道理明白,难对现实,当现实存在。也许此生我心注定要独行,在雪原上,在沼泽里,在沙漠中,在黑夜的荒野中,只有我一个人行走,期盼听到你的絮语,有一些惊喜。

我用心雕刻着你女神的塑像,不知在你心中能否有个休憩地方。总是以为很了解你,而今茫然,我如风尘浪子,落拓旅人,你一如小家碧玉,洁洁水仙,静美而秀丽无暇,天,许是无情的,缘何不由我,以至于此间心的折磨。

一个人的心灵,还有感情,最有魅力的东西,留下痕迹,穿越空间。人离开后,留下看不见的,生活是靠记忆,看不见的锁链连在一起的,你说过的“下一辈子”,不知人是否真的有来生。此生此后,我为你留一篇美好记忆,不去打破,此生此后,是否还能相见,相见时是否还是春天,有着鲜花和阳光,此生此后,是否拥有的是希望,有欢乐而不是伤累,我在等待。

给你打一个电话,只是想听到久违的声音,送上一张电话单,是去年你过生日那天早上,我去邮局打的,天很冷,风很大,只是为了对你说一声祝福,没有打通,一颗傲心,想着远方,一个人一生美好也许是那短暂而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不复重来,一个人的感情也许只有那深深的一次,情孽,爱是痛苦,心的折磨,夏日冰雪,寒意森森,为何有情,为何相识,为何我是我。

年轻的过往执迷如野草铺开,自己织就的一张网,自己在里面拼命挣扎,丝丝缠困着。

2019年夏天,应阿虹之约,我和少年去邯郸滏山,看北朝的佛像,佛的大度,温润,慈祥,静美,柔和,纵是石头所成,情感在线条间表达,望之,见佛于心,即思过往,彼时坚硬如石,心不达缘,终若幻影。如果是现在,我会成熟很多,结果也会圆润一些,但成熟是人生最没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在里面充满了堕落腐朽的气息,所以成佛其实也挺没有意思的,人生因为错误而曲折,美好,回味,留恋,否则 ,我不会如此沉迷,不会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

青春的爱恋如冬日夜空,弯月在天,美好而遗憾,那时的错,理想,无心澄透,在追及幻象中了解自己,从幻象走向现实,现实并不一定会给出所愿的结果,经验是一定的。经验有了,把道理想通了,结果想明白了,一览无余,也就乏味起来。

理想在激情的撞击中错乱成风景,我放弃不了美好的幻想,执迷于其中,无法平静面对;而从一开始我在一眼洞穿未来生活的是否中选择一条路行走下去,情感,理智,未来生活,我把它们结合起来,确定可以行走下去。

土地上的谷子,在肥料营养和勤劳中结成馒头和包子,不在一个时空,说不上好和不好。

两年后,夏天傍晚,我常骑车去湖里游泳。大概很久,见到女孩阿米,阿米朴素无华。

三月底,下雨天的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在省委门口的洪山礼堂,靠近湖边,平常开着重要会议,禁卫森严,老政治人到南方之后,晚上开始放起电影来。

天下起小雨,阿米打着长伞,过马路时,有车过来,不经意的搂住了阿米的肩,过了马路,放开了渠。

那天放的是外国电影《上帝也疯狂》,讲非洲祖鲁人的原始生活,和现代社会人进入后文化上的差异导致的各种事儿。

然后…

恋爱总是美好的,记忆的,只是,生活,生活不单纯是恋爱,生活有很多种选择,第二年秋末,我们选择了分手。

初冬,我在一个学校里考试,看到一个女孩:

 1997年10月27日 晴

昨日去九中考试,见一女子,竟有95%像六月,竟然频频回望了许久。

二月的情人节,我离开了城市去南方寻找一条生活的路。


十一 黄山归来不看岳


人生岁月里,与人交往就有情,情深,情浅,情恨,情怨,情自所见,情由心生,情是世间之网,人在情中抉择,挣扎,希望,落寞,冲突,逃离,终究逃不去,跌入红尘,呼吸人间。

年轻时我把爱的情感看得纯洁而神圣,人终究是生活在自然之中,世纪末那年5月,我遇到妻子,一个上帝派来把我从孤独中拯救出来的女孩,黄昏时,在一条小路上,人生相会。

我在南方安定下来,和妻子结婚,少年还没有出生,一天黄昏,我骑着单车,行驶在马路上,街边店里放着吉他弹唱的校园民谣《青春》,我愣了一下,停顿片刻,想起六月,六月大概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逝的风流逝的梦流逝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六月站在初夏的阳光里,站在白雪覆盖的冬青树旁,如罂粟一般的红色上衣,艳丽中带着小骄傲的微笑,无有的平淡,静美,如油画般静物,六月是羊村荒原里的六月,六月是六月的六月。

佛说: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我不是佛,我是凡人,心有挂碍,我把六月幻想成为心中的佛,颠倒梦想,无法涅槃。

在南方,大家传说的美丽,不过是人间尘世的一碗烟火,羊村的六月,慧质兰心,婉华清扬,我走过千山,际遇人海,六月是一道过往的风景,黄山归来不看岳,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我朝前行走,街上的太阳落下,我想起六月,想起在羊村的青春,世事沧桑未曾及,人间春秋几度过,风景依旧,感官衰退,时间是一条不复的路,“无边落木萧萧下”,我做着夏天的梦。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路过南方城市,下午闲空,我坐在临街的士多门口,喝着冷饮,看外面美女走过,黄昏的天空绯红而艳丽,我却在想,为什么三十年前的女子远比今天靓丽?

2019-03-12

女人在春天的花坛前等待别人

 

2019-03-25

正月的冬雨,还没有霉烂和腐朽

后来,在生活的空隙中,想起六月,做过许多梦,在梦里相遇六月,在梦没有完全消失时,我记下梦中碎屑,凝视间,想起那本《无怨的青春》。

所有的过往,静如山中溪,沙净水无依,那怕是旧梦,都是行过的风景,花开见佛:

2017年3月15日 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脑下皮质层偶翻旧书,梦到L,依旧清新如昨,小家含烟柳,淡水山中溪。

坐在桌子前,L和阿真聊,手持一叠纸,好奇,取过来,未拒,看之,众人给之情书,无尔,复又给几张纸给阿真,看之,尔写,内容不记,惊。

梦中人不见。

 

2019年8月10日,晴

昨夜梦君君不语,千山万水自兹去。

天空下着雨,我从背后望着你

 

2019年8月11日,晴

前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女生偶遇于旅游景点停车场,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盈盈咫尺间,脉脉不得语”,急醒,天拂晓。

床头刚好有本席慕容《无怨的青春》,曾经在三十年前看过的,后来在旧书摊上找到了同样的版本,配了一首诗:

一梦三千里,无数往事中

欲言亦无语,拂晓一场空


2020年二月初一。

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无端的旧梦,上半夜在梦中,做梦,下半夜就没有睡着,如老牛夜草一样,反刍着那个梦,直到早晨。

梦中的地方是一块空旷的操场,边角上有一酒店,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我不是太清楚,应该是出差,L也是在这个地方。

我在酒店的房间号不知道是1304还是904,记得不清楚了。

晚上,在操场上放电影,靠东边,露天的,六月过来了,见了面,我有些讶异,伊的脸丰润起来,有些模糊的痕迹,头发有些长,好似五十年代似的。

我们站了一会儿,聊了些什么,然后到前排看电影,六月坐在最前面的地上,搂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我在后一排,好像没有说什么说,边上一个老妇人接过孩子,可能是伊的婆婆。

我感到身上有些动静,一摸口袋,钱包不见了,边上的小伙子动了一下,只有渠,我抓住边上的那个小伙子,要渠拿出出,渠迟疑了一下,拿出一个西装钱包,里面有一个小钱包,还有一些钱。

我一摸,身份证不在,又让渠拿出来,渠开始往外跑去,跑得不快,可我就是追不上,出了操场的大门,渠在大马路上越跑越远。

我看到边上有少年骑着车过来,我抓了下来,让过我上去,我才发现那是一个独轮车,我也骑了起来,还是没有追上…

我担心我的身份证,现在是疫情时期(梦中回到现实),出不了门,在外地,也走不了,急得,醒了。

这就是一个梦。

梦是寂静无声的电影。

一周之前,在2月13号,还是14号,也梦过一次,转天完全忘记了,想复记下来,没有成功,想想也有一些年头没有见到六月了。

旧年时候,我翻翻日记,想复盘原来一些事情,发现先前终究是年轻,理想把生活冲动得无以复加,如果是现在,肯定是不一样的处理方式。

现在,六月困在城市里,也有一段时间了,昨天发了一个询问:

“都还好吧?。”,在问号之后用了一个句号。

看了六月旧时留言,感觉到伊情感的色彩强烈。

中间,我一直在南方,在山泉水清。

春天的旧时光,再回首,如同山岗之月,清澈,透明,在隔夜的梦中,无声前行,至如今,想起一诗: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孤城万仞,白发苍茫。

 

2020年7月14日 晴

晨梦L,似出家,青灯古佛。

下午发信息,“都还好吧”

 

2020年7月23日

昨夜梦L,寻人拍其照,犹山口百惠一般,后不知,似一起。

 

2020年10月9日晴

梦到六月

和阿木去了一个小城,小城宜人,一河带过,左岸房屋,右岸梯田,靠着山坡,上头有一座桥。

打六月电话,伊来看我,和伊聊,一如前者。

夜,阿木做饭,我和六月外出,走在田埂上,六月从村口民居前拿了一把沙扒给我,伊和人说了一句话,到一个田埂缺口,我前行,没有看到六月,伊正在扒缺口,让田里水下放

路上,和伊说到侯(H,我们都认识),说H在北京买了房子,住在北京的事情,六月到一家民居前,把沙扒放了进去。

小城停电了,黑暗一片,我着急怎么返回住地,怎么晚上在小城住宿,六月过来,电来了。

六月拿了一卷纸,到一个房子墙上贴了上去,然后进去,我一看,“上学保平安”,全部行书写一个符号,边上一条黄牛喷我一身水,六月出来,又拿了一些纸,让我贴上。

我们走上桥,六月对我说收割是为什么,收割(种植)都是为了获得粮食(上帝说的),六月一看,收割是为了获得粮食,醒了。

白日梦。

(在放沙扒的时候,看到一个消瘦穿着绿军裤的圆领T 恤的老人,猜可能是六月父亲,看着我们)。

六月很活泼。

出来前,把手机给了六月,让伊加微信,伊捣鼓了一下,加了上去,看了一下名字,“云中”。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2021年5月17日

早上,梦到六月,穿着红衣服,在大学读研,去找六月,问伊六月的宿舍,伊穿着红衣服,好久不说,微笑,一黑衣壮硕男子(个子不高),在伊衣服上整饬。

过来好久,伊过来说,六月住在402。好像是一个人,又好像是两个人,我疑惑,醒了。

402是另外一栋楼上。

六月很活泼。

 

2021年12月9日,

昨夜梦到L,小虎牙,微笑,设计情书。

想起了金庸的一句词: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

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

莽苍踏雪行。

 

2021年12月29日,晴

一清如水万千回,多少尘缘旧梦中。

 

2022年3月18日

15:22给L信:

JUN

我不知道会说什么,就随便说些,可能比较零乱。

记得第一次打电话给你,那个时候好像是四月,你在车间里开磨床,电话中远远的声音,“谁啊”,轻快而又轻盈。

前些天翻开旧旧记录,一年愚人节,那天,我打了个电话给你,你说,“如果那天来不成,以后就不去了”

28年过去,想起来,那天好像没有说些什么…

查了一下日记,97年6月18日,给你打过电话,不知道说了什么(没有记录内容),

之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中间,听说过一些事情,包括某人找过你的事情,前后一些事,能感受到你的心境,无论如何,你是对的。

当然,也可能包括我在内,多有打扰。

因为一些情况,我98年2月14日南下,99年5月中进入日资企业,做了将近18年。2001年结婚,媳妇是陕西人,2017年回江城,目前家在江城,2005年孩子出生,现在小城读高二。

随着年龄增加,我经常反思自己行为,包括年轻时行为,与人相处好一些,也不是完全改变,个性还是孤独,没有年轻时那么张扬。

年纪大了,想一些往事,犯了很多错误,那个时候年轻,自我,像一块石头一样坚硬自我。自我,没有界限,给你带去一些不好,这个很是愧疚,也很抱歉。

年轻时候,不知道和人相处,和人交往,还记得你给我的信,让我“随和一些”,可惜那时候,自恃才偏,忽略了,如风过耳。

这之间,也有一些挫折,自己心里也明白。

现在有所改变,好很多。

这些主要是阅读,价值观的建立,以及反思。这么多年,我一如既往地买书看书,记录,比较没有趣味。

你有一张小卡片在我这里,夹在毕业证里面,可能是89年冬天时候你写的,“希望好运一直伴随你”

我去过云泽两次,96年4月份,住了两天,到过你以前上班的地方,从陆岗到云陂,在云陂待了半个多小时,从边上那条路去了柳条,晚上在柳条吃的饭,那次是开车去的。

2016年夏天,带着爱人和孩子经云泽去木鱼,在云泽见了高中同学,那次本来也打算见见你,如果有联系方式的话。

在江城的家,在白沙,白沙大桥过来就是,地铁x号线青林站,下来就是,华云天1期,还可以,孩子目前在小城上高二,明年高考,所以,我待在小城到明年夏天,这里也有一个房子。

现在没有上班,平时看看股票,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明年孩子高考完成后,我们会回江城,你有空过来,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以便款待,我电话,微信也是这个号。如果你觉得方便,麻烦你加我,没有你的同意和许可,我不好加你。

这些年和阿木联系多一点,渠在松江,还不错,2018年在松江见过一次,2020年春节前,渠过小城,一起吃了个饭。

2019年吧,中间渠回家,本来想约大家在江城小聚一下,结果未能如愿,长途开车渠不是太情愿。

当然了,这两年疫情,我外出也少,有时回江城看看。

你呢?还好吗?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如果有空方便的话能见一面最好不过。

家人都还好吗?致以真挚的问候并致安好。

2022-03-14

(写好以上的文字,内心非常不安,主要是怕打扰了你,让你感到不安,这样就不好。希望你能谅解,也希望你开心,一直笑着,开心的笑。)

16:39收到L回复:

多虑了,没有不好印象。

想起曾经的同学老乡年青岁月温暖如旧,只是很懒习惯了静静地生活。

我家孩子大9岁,过往都是忙些家庭琐事。与社会职场长久脱节,聊天见面好像都没愿望了虽然心里还记得,只是偶尔会发下祝福。

祝安好!

Crush在英语里作动词是“压碎、碾碎、压垮”;作名词为“短暂地、热烈地但又是羞涩地爱恋”,Crush是昙花一现的惊艳,让你神魂颠倒,在春天,万物生长季节,或许是爱情,或许不是。

2016年夏天,和家人朋友去神农架,雨后黄昏,在官门山峡谷中,我一个人追随相机的镜头,当我抬头回望,雾气在山谷间向上攀升,簇拥着而不达山顶,阳光照在山顶上的金黄,清晰明亮,下面雾气四溢流开,那瞬间,一种美好从心底油然而升。

我来过,我遇见,我感受。

青春回望,如此这般美好,我看见六月,照见我。

Z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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