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平原的夏日清晨,太阳起得比人早。当我们走出酒店的大门时,它已经明晃晃地发出灼热的光芒了。今天的第一个目标是莘县西南的一个叫太子张的村子,据说急子的坟墓在那里。酒店距离村子有30华里,有一段路须沿徒骇河左岸而行。徒骇河是山东黄河以北的一条河流,其干流自莘县西南文明寨开始,一路迤逦东北行,流经莘县、阳谷、聊城、茌平、高唐、禹城、齐河、临邑、济阳、商河、惠民、滨城、沾化、无棣等县区,最后入于渤海。河道全长435公里。我的家乡禹城位于徒骇河的中游,莘县则位于其上游。眼前的徒骇河虽没有我们家乡的河面宽广,清波粼粼,杨柳依依的妩媚景色却是别无二致。徒骇河于我来说真是母亲河。老家就在徒骇河畔,少年时常在河里游泳、捕鱼。后来河水被污染了,老百姓浇地都不愿意用。近些年来,经过治理,河水又清澈起来,鱼虾也多起来,白鹭、水鸡、野鸭等禽鸟也成群地游嬉其间了。2014年秋天,老家河道里来了一大群白鹭。我天天去看它们,还写了一首有“合掌”之弊的七律:
故园风物晚秋新,白羽翩翩近舍邻。
静立烟波凝望眼,序飞云汉没霜身。
常从日夕伏林草,偶呖晨光醒世尘。
浑忘机心鸥莫走,朝朝暮暮与君亲。
四千多年前大禹治水,他将黄河自河南孟津以东向北引入今天河北宁晋一带的大陆泽,又从大陆泽疏出九条河流,分别入海。根据《尔雅》的说法,九河自北向南分别是徒骇、太史、马颊、覆融、胡苏、简、洁、钩盘、鬲津。由于年代久远,河道变迁,到汉代时人们已经不能确指九河的具体位置了。今天的徒骇河之称名大约始于清朝前期,它的部分河道应该与古漯水有所重叠。
思绪由眼前的徒骇河飞跃到漯水,又想到《水经注》对漯水的记载,不觉神驰到莘县的一个叫朝城的地方。
现在的朝城是莘县县城南面50华里的一个乡镇。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朝城一直以县级及以上的行政级别存在了上千年。它曾经是东汉东武阳的县治,也是当时的东郡郡治所在。那时的漯水环绕着高大的城池。我曾几次到过朝城,最早一次距今快二十年了。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在那沧桑破败的基督教堂里听一帮虔诚的老头老太太们唱《圣歌》,在同样容颜衰落的天主教堂里听神父说天主教义,在古老清真寺里徘徊观瞻,在镇西路边树阴下与朋友下棋,一阵阵蝉鸣仿佛还在耳畔。东汉末年,在朝城曾发生过一场战争,有过一段雄节壮气的故事:臧洪本是张超的手下,之后离开张超在袁绍手下担任东郡太守。当张超被曹操围攻而袁绍拒绝营救时,臧洪据东郡反袁,以报答张超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袁绍围困东郡达一年之久,臧洪死守,后来粮绝,他又杀小妾食军士,城破后被俘,拒不投降,从容而死。全城死难,无有降者。人们往往称道三国时关羽的忠义,其实臧洪对故主的忠诚义气,比起同时的关羽来一点也不遑多让。早年时读《三国志·臧洪传》,血气方刚,竟有血脉喷张的感觉。对于臧洪的死,王夫之曾有评价,他说:
臧洪怨袁绍之不救张超,困守孤城,杀爱妾以食将士,陷其民男女相枕而死者七八千人,何为者哉?张邈兄弟党吕布以夺曹操之兖州,于其时,天子方蒙尘而寄命于贼手,超无能恤,彼其于袁、曹均耳。洪以私恩为一曲之义,奋不顾身,而一郡之生齿为之并命,殆所谓任侠者与!于义未也,而食人之罪不可逭矣。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为之者,未必不托于义以生其安忍之心。
今天我们更容易认可王夫之的观点,毕竟他离我们的时代更近。尤其在生命、人权观念高于集体、利他观念的时代,臧洪的所做所为不为人所理解和接受是必然的。
今天莘县的县域范围是由原来的莘县、朝城、观城、范县、濮县的全部或一部分组合而成。由朝城向西南约50里便是莘县的观城镇,历史上也曾经是个县治。据北宋欧阳忞编著的历史地理书《舆地广记》的说法,《邶风》里的新台就在观城。《新台》是一首讽刺卫宣公的诗,诗人从宣姜的角度写到: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
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
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我按自己的理解翻译如下:
新台照水貌鲜明
河水满满与岸平
欲求安顺好儿郎
嫁个鸡胸真不良
新台巍巍气势高
河水东流浪滔滔
欲求安顺好儿郎
嫁个鸡胸没人样
层层设网为捕鱼
鸿雁遭难罹其中
欲求安顺好儿郎
却嫁驼背糟老公
闻一多读“鸿”为“蠪”,以为蠪即蛤蟆,误入于渔网之中。仔细体会“渔网之设”的意思,有主动设置网罗之意,而这正是象宣公之所为。在这场不伦的婚姻中,齐女宣姜是完全被动的,她怎么会有“渔网之设”呢?我还是同意郑玄的笺注:“设渔网者宜得鱼,鸿乃鸟也,反离焉。如齐女以礼来求世子,而得宣公。”渔网是用来捕鱼的,鸿雁罹此网罗,是不合常理的现象。
以鸿而象宣姜,不禁让人想起曹植《洛神赋》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以鸿状女子之形态,正是绝妙的形容。有人认为宣姜构害世子急,其恶不浅,诗人怎么会以如此美丽的鸟来喻她呢?宣姜一个女子,生活在那个时代,个人是做不得婚姻的主张的。鱼死网破的残酷背景下,为了自己的儿子而陷害他人,也是一个女人极度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卫国人对宣姜的美丽在《君子偕老》一诗中给予了夸张铺排地赞美: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鬒发如云,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
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
蒙彼绉絺,是绁袢也。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用白话表达应该是这样的:
想和君子守到老,
步摇垂珠插满头。
举止雍容真得体,
气度如山又如河,
穿上礼服好合适。
她的遭遇真不幸,
让她又能如之何!
鲜明绚丽夺人目,
礼服端庄画山鸡。
发如绿云浓又密,
哪用假发来妆饰?
美玉温温为耳饰,
象牙洁洁做发叉。
额头白皙更流彩,
怎么让人望之如天仙?
怎么让人仰之如上帝?
鲜明洁白如美玉,
夏日礼服为纱衣。
罩上皱纱细葛衫,
内衣鲜鲜素色纯。
眼神清澈眉宇广,
天庭饱满好容颜。
她的确这般美丽,
真是倾国之美人!
毛诗家认为这是对宣姜的“刺”,越是描述其服饰之美盛,越显出其淫秽的丑行和内心的肮脏。我认为这诗是对贵夫人的赞美,哪怕是以宣姜为本事。作为女人,宣姜是美丽的,也是无力而无奈的;作为母亲,她是自私的,也是伟大的。诗人赞叹她的美,也痛惜她的遭遇。清代方玉润在《诗经原始》里认为《新台》是以刺宣姜为主而愈丑宣公,并说“当其初聘,本为伋也妻;迨至新台,乃为伋也母。此稍有廉耻者所不忍闻,尚腆然立于人世乎?”未免有些苛刻了。
卫宣公死后,宣姜的哥哥齐襄公又逼迫她和急的弟弟公子顽同居,生了齐子、卫戴公、卫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三子二女五个孩子。
载着脑海中纷飞的诗句,还有和朋友的谈笑,车子不久离开了滨河路,开过一座桥,在右岸沿河堤走了一小段坎坎坷坷的土路后南行,便很快进入了太子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