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山沟是全世界。
夜闭上太阳的眼睛时,我惊觉掉下无底深渊,耳边呼呼风声,下坠永无止境。吓醒后,躺在土炕上。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还活着啊,真好!
一睁眼一闭眼,到了上学的年龄。山里学校简朴,像水墨。两孔窑洞,一圈土墙,一棵国槐,一口古钟就是全部。
窑洞脑畔(窑洞顶)上的圪针结出吃不到的酸枣,偶尔一条蛇爬上去贪吃小鸟摔到校园里。七荤八素间,被老师用笤帚摁住头,远远地请走。“都回教室去!”老师对看热闹的孩子发令。
话音未落,十几个孩子像地上的水被瞬间收回一样鱼贯而入。随后,一双双佩服的眼睛隔着窗户看老师的英勇壮举。
上学爬山,放着大路不走,孩子们偏偏宠爱一条捷径。我家住在村东头,上学经过红梅家,小明家,一路上坡。过了小明家,是槐树洼。洼上本没有路,走得羊多了,也就有了路。村民放羊背草顺便修修,羊路上便多了几个台阶。我把书包向背后移移,开始手脚并用向上攀登……
用花花绿绿布头綴成的百衲包,里面和课本抢地盘的,有一块玉米团子,两三个熟红薯,那是午餐。
小书包旁多了一个斜挎包,帆布面凸起一颗南瓜的轮廓,里面还有七八个土豆,这些是妈妈托我带给老师的。民办教师收入不多,村民以选择这样的方式对那些敬业的老师表示感激。中午,老师的锅里,食物在“开会”。馒头团子窝窝烧饼,洋芋红薯南瓜玉米齐聚一堂。食物热好了,老师从菜缸里挖两碗酸菜。孩子们蹲成一个圈,一口干粮一口菜,酸脆的声音像是青春之花在绽放。
饭后,老师的一锅稀饭一壶开水被一扫而空,孩子们打着饱嗝跑出去占地方。男生画好区域,远处放一块石头。打中的向前一步,接着要打中较小的石头,胜利后再进一步。最后打中一粒石子,才算真正获胜。
看着男生占了大半个院子,安萍跑过来,伸出一个肩膀,想把我撞一边。
“咦?”见她来者不善,我侧身一躲,差点把她摔倒。
“能不能给女生让点地方,我们要跳绳。”她气得大喊。
“不能,不能,咹咹咹!”男生一起叫嚷,这个礼拜男生第一次抢到了院子,哪儿能拱手相让?安萍一拧身子,恼了。还好,她没有告老师,而是围着小书桌开始耍骨头。一个沙包,几块羊骨头,在她们的小手里上下翻飞,如同魔术一般神出鬼没。嘴里还数着:
“18,19,20……”
其他女生急切地盼望她失误,果然,数到25时,最厉害的香梅出现失误。跟前早已等不及的三妞高兴得用手背抹抹鼻涕,接过沙包高高扔起,口里念念有词:
“1,2……”
“铛铛铛——”国槐上的铜钟在敲打中发出金戈铁马之声。孩子们就得进教室,去对付比农活还难的123。
“红梅,10加5等于多少?”
红梅伸出两手,发现只有10个数,赶紧脱下布鞋,掰着脚趾头数。
教室里爆发一阵哄笑。
“老师,15。”
“大家鼓掌,这是今天第一个问题,红梅答对了。”在老师看来,红梅也是自己的弟子。
一个夏天,公社来人检查学校。看着干净简单的教室,端端正正上课的学生,穿着卡其布裤子的女人问:
“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当解放军”“当科学家”“看大海”,老师满意地直点头,直到调皮鬼二小举手回答:
“我今天的理想是——”他故意拖长声音,“是放学。”教室里哈哈大笑,这些穿卡其布裤的人也在其中,除了老师。
多年过去,许多人的“理想”之答淡出脑海,唯有二小的回答还像在昨天。
学校在山上,家在山沟。上学得爬,放学可奔。
“下课!”十几双眼睛静静地目送老师出门。然后,一窝蜂窜出来,向山下奔去,每一个人都以抢到第一个遛黄土洼洼为荣。
黄土洼洼在槐树洼上边,长二三十米,坡度70度以上。它位于架子车路Z字弯道之间。修路时把黄土自上而下倾倒,可黄土还没来得及长草就被我们盯上了。
我性子慢,总想抢个第一,可总难如愿。有天,课后作业有点难,很多人被留下来。我学习最好,自然难不倒。
作业本交给老师,看见他点点头。我揣着梦想走,双手插着兜。给小伙伴们递一个傲娇的眼神,飞一般跑出去。那些学习好的女生虽然跟在后边,我倒不担心。再说被她们超越,会被笑死。
书包拜托在屁股后边,双手摸着绵绵的热土,等后边的同学快到跟前时,我向下遛去。那一瞬间释放的美好,感觉心都在飞。
“妈,我饿了。”到家后把书包扔在炕上,拿起锅里依旧温热的玉米就啃,临出门还不忘记拿半个向日葵盘。
“爸哪里呢?”问清楚爸爸干活的地方后,我就在沟口拔猪草,等背着一捆能压弯腰的柴火的老爸出现时接过他手里黄牛的缰绳。
牛累了一天,一旦拉到河边,你就会体会到啥叫“牛饮”:小溪里的水在吱吱声中极速下降,直到露出底下的混浊来。
喝饱后,把牛拴在铁棒上,周围全是嫩草。我继续拔猪草,直到妈在碣畔上喊“吃饭了!”我就把猪草捆起来,放到地棱高处,牵过牛来,一使劲背起猪草……此时,月亮升起来啦,河中映出整整一个童年。
后来进了城,从居民楼到办公楼之间,走了几十年。站在楼顶,眼前是比山还高的灰色楼房。楼房后边还是楼房,就像看不到头的山。山四季可变,春华秋实,夏天绿意盎然,冬日白雪皑皑。楼房看着很累,它不仅遮挡了视线,还阻挡了远山苍玉般的美。
此刻,我笑了。年少时,拼命想逃出山沟里,如今却落入另一种山沟。看着眼前的“山沟”,突然想唱一句“就是这一溜溜沟沟”,那是我永远回不去的山沟沟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