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青阳
谱架上摊开的曲谱，落在第八十八页。那是伍佰的成名曲之一《突然的自我》。伊青阳走过去，定睛，摩挲。食指抚过"伤心也是带着微笑的眼泪"的谱线时，体育场看台的塑胶气味突然涌进鼻腔。学校广播的电流杂音瞬时在耳蜗深处炸开，像放进来一整个夏天的蝉，在扩音器里振翅——十七岁的风穿越十二年时空，掀起此刻垂在锁骨处的发。倒影在谱架镀铬支柱上的浓妆突然龟裂，那个围着操场奔跑的少女正从水银光泽里挣脱出来。她马尾辫末梢还粘着广播站漏出的歌词残片，发丝摆幅与此刻硬盘读取的震动共享7.8Hz的共振频率，运动鞋底与红色塑胶跑道摩擦出沙沙声，与此刻窗外环卫车扫过落叶的节奏精准叠合。她猛然合上书，金色曲谱封面在晨光中溅起虹晕。她抬起黑色细长的谱架夹，压在这一本书的封面上。
乐谱烫金字正映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书脊上，昨夜读到阿辽沙说“窄门不是选择，是裂缝里漏进来的光”，酒渍在铅字边缘晕出苦艾色的涟漪。此刻晨光突然漫过谱架，在「突然的自我」与「窄门」之间拉出一道颤动的弦。
金色封面扣合时惊起的微尘在光束中旋舞，恰似这些年被喝彩声震落的灵魂碎屑。那些卡在谱架转轴里的掌声碎屑，此刻正以每秒二十四帧的速度在谱架金属边缘氧化。演艺生涯有多长，她不知道，但此刻她不演了，这演给自己演给他人看的尬舞。合上书，合上的是那极尽所能的欢腾，像个小丑，她不遗余力地向世人证明，那舞台的光芒。聚光灯落在她身上，台下的吃客、看客，关心她唱了什么，跳了什么吗？跳梁小丑。人们面红耳赤，酒杯交错，不时喊两嗓子“再来一曲。”她便卖着力，由声线蜿蜒，寥寥起飞，自五光十色的屋顶倾泻而下，洒满整间酒吧，又或是劲歌热舞，腰线如灵蛇，起伏攀爬，丝绸包裹的骨骼在追光下翻涌成浪，每处关节都在涨潮时发出贝类的呜咽，在夜舞台的海洋里，劈成一道惊雷，热辣滚烫。嘘声哨声叫好声连成片，有时她会忘了自己，待回转来看那觥筹交错的食客齿缝里残留的菜叶，与呼出鼻腔的酒气，便立刻清醒过来。
她是一个演员，不是歌手。
藏在电脑里的那首原创歌曲《窄门》，还在那里躺着。液晶屏上跳动着未完成的音频波纹——去年冬天录制的demo正在自动播放：
“请让（电流脉冲）…暖阳（42Hz嗡鸣）…划开我（玻璃碎裂采样）…”
那些在降噪软件里被剔除的人声，此刻正从硬盘坏道中爬出。她抽搐的指尖按住F5刷新键，十七轨音源突然坍缩成D大调上的光尘，在降E小调的阴影里凝结成盐。
液晶屏上的音频波纹突然暴涨，将《窄门》工程文件吞进噪波深渊。
——这已是第七次重命名这个段落。当42Hz暖阳频率穿透降E小调的裂隙时，体育场看台的夕阳突然在视网膜上显影。那个逆光奔跑的少女正被两种力撕扯：广播里伍佰的歌声拽着她冲向操场边缘，班主任杨“奶奶”的叮铃声却将她钉在高考倒计时牌前。那运动衫背后被汗水浸透的褶皱，正在当下吉他箱的冷凝水珠里复现。此刻她终于看清，当年马尾辫甩出的弧线里藏着未破译的摩尔斯密码，正是此刻吉他恒温箱里震颤的457.5Hz——比标准音高17.5Hz的偏差值，精确对应老式广播变压器的工频干扰。
「Ctrl+S」的机械音割裂清晨的寂静。光标在《窄门》的曲谱文件上闪烁如节拍器，未完成的歌词悬浮在D大调与降E小调之间。她突然伸手扣住笔记本电脑——金属外壳传导着主板震颤，像握住某个正在消逝的心跳。
谱架夹最终卡在88页与89页之间。被压皱的乐谱在晨光里形成细小凸起，像通往某个未知音阶的摩尔斯密码。吉他恒温箱突然传来弦的嗡鸣，那把她从未在酒吧弹奏过的泰勒吉他，此刻正与中央空调的震动发生着457.5Hz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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