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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又到了一年桃花漫山遍野盛开的时节,贵人又该来了吧,长安城里还是那般富贵繁华,日子依旧如白开水一般一天一天地过去,老人忙里偷闲,抬头望向白玉桥的方向,这桥有多少年了,似乎儿时就已存在,只不过那时的桥上没有那挺直的身影,他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收拾碗筷。
“老先生,再来一壶酒吧。”老人抬头,又看见了这张满是沧桑的面庞,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花,他在身上擦擦手,指着树下的桌子说道,“贵人,还是那个位置,您赶紧坐下吧,小的这就给您拿酒。”
他微笑着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桌上,老人掂掂重量,感激地看向树下端坐的贵人,他和以往的十多年一样,目光都投向白玉桥,眸子深如潭水。
老人想,他是在怀念某个人吧。
老人低下头去,炒了几碟小菜,又拿出一壶酒端了过去,他低声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谢谢你。”贵人道谢,看着桌上简单的菜,尝了几口才说,“还是原来的味道。”
一个小孩子跑了过来,他拉着老人的衣袖,撒娇道,“爷爷,给我讲个故事吧,那个婆婆就在给她孙女讲故事。”他仰头,稚嫩的脸上有几道黑印,看起来很是滑稽。
老人把他拉到一边,他哄着小孩儿,慈爱地说道,“先起来,别扰了贵人,爷爷现在忙,等会儿给你讲,好吗?”
“不行不行。”小孩子撅着嘴,不满地喊着,他看着爷爷,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几滴泪珠。
贵人轻笑,真是个淘气的小孩子,他对着小孩子说道,“让你爷爷去忙,我给你讲故事,好吗?”他又看向老人,询问道,“你先去忙,我来给你孙子讲故事,可以吗?”
老人点头,小孩子看爷爷同意,忙去一旁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他对面,期待地看着贵人。
贵人抬头看向白玉桥,似乎在桥上看到了那个风姿卓越的人。
-2-
第一次见到长安的时候,长安九岁,他十二,彼时,这个天下还是谢家的天下,而他也不过是一个王侯世子,随父王入京朝拜。
长留早就知道长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在想,这真是个俗气的名字,不明白才华横溢的瑞帝为什么给长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甚至和王朝的都城同名。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也有了孩子,成了一个父亲,他才懂得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祝福。
长留站在庆王身旁,躬身行礼,他偷偷地抬头,看向瑞帝左下方的长安,长安站在那里,微微垂头,目光空洞,显然是在在神游四方,他心中冷哼,也怪不得各方诸侯不再入京朝拜,这样的帝王,这样的皇子,如何服众。
“长安?”瑞帝看着显然不在状态的长安,喊道,长安抬头,不解地看着父皇,瑞帝看着她迷糊的眼神,忍住笑意,说道,“身体不舒服吧,下去休息吧。”
闻言,长安微微一笑,行礼退下,临去前,长留清楚地看到她朝瑞帝调皮地一笑,而瑞帝则是宠溺地看着他,满眼疼惜。
这一刻,长留是有些嫉妒长安的。
随后,他也找了个借口溜出大殿,甩开侍卫向御花园走去,御花园里格外冷清,长留突然想起瑞帝不好女色,宫中只有几位嫔妃,至于皇子,唯有皇后嫡出的长安,也难怪他如此得宠了。
他悠闲地走在路上,远远地看见长安站在桃花树下,一身锦袍,墨发高束,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她回头,瞧见长留的那一刻她勾唇一笑,眸中带着戏谑。
长留看着站在桃花树下的长安,只觉得眼前一亮,灿烂盛开着的桃花怎么也比不上她如画般的面庞,他不由自主地回以一笑,“殿下。”
“庆王世子顾长留?”长安挑眉问道。
“正是长留。”
“别笑了,笑的跟狐狸似的。”长安皱眉,看着他温润的笑容,不爽地说道。
长留一滞,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还第一次有人说他笑的像狐狸,也是第一次有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伪装,他微笑,再也不敢小觑这个漫不经心的殿下,这个殿下,还真是有意思。
此后在长安城的日子都是长安和长留厮混在一起,那段时光他们做了不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比如逛青楼,喝花酒。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长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长安是女儿身的,这样嚣张任性,蛮横霸道的殿下竟是女儿身,有那么一刻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为什么?”长留坐在房顶上,仰头看着头顶群星闪耀的天空,心中迷茫。
“能有什么为什么。”小小的长安漫不经心地说道,“今天的星空好美。”
“终有一天,你会恢复女儿身的。”长留坚定地说道,他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长安,许下一个承诺。
长安笑笑,没有说话,她的身上有些不符合她年纪的深沉。
倍受父母宠爱的长安为什么会这样,那时的长留不懂,直到很多年后,他也不是很能理解。
-3-
他们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十年,那十年即使从未见面,但也从未断过书信往来。
长留走后,长安不再掩饰自己的才华,锋芒毕露的她引来世间所有的赞誉,朝臣们开始把希望寄托到她身上,对谢王室的失望逐渐消失,瑞帝乐得清闲,把政务撂给长安后就直接退居深宫,潜心著书做学问,长安虽未加封太子,也却是无冕的皇帝。
至于长留,他继续隐藏自己的实力,身处世子之位,却身居浅出,坐山观虎斗,在长安的帮助下,缓慢地撒网收鱼,把庆王之位收归囊中,羽翼渐丰。
即使再天才的继承人也无法挽救一个即将倾颓的王朝,几代谢家皇帝的不理政事早已让昔日那个强大的政权走上下坡路,而长安所有法令的实施也不过是减慢了她的步伐而已。
很快,在长安执政的第八年,也是她十七岁地那一年,第一个诸侯国反叛,虽出兵镇压成功,但在捷报传来的那一刻,长安却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她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谢家王朝早已病入膏肓,即使神医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如她所料,各方诸侯自立为王,群雄并起,这个天下再次陷入纷争,百姓水深火热。
即使是闭宫不出的瑞帝,也逐渐清楚了当今天下的局势,长安以为父皇会有所动作,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亲爱的父皇竟面无表情,再次关上了宫门。
有那么一瞬间,长安是怨瑞帝的。
她本可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王朝公主,生于富贵,长于富贵,一生荣宠加身,不识人间愁滋味,可是,自有记忆起,她却从未穿过女装,梳过发髻,描过娥眉。
-4-
春去秋来,又是两年过去,诸侯在长安城外驻扎,以庆王为首。
长安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大笑出声,泪水肆虐,宫人看着笑声凄婉的殿下,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瑞帝出来了,他抱着数十册笔记走了出来,他一脸平静地看着长安,目光如十年前一般温暖,“长安,父皇回来了。”
“父皇,谢氏亡了。”长安道,“长安城再也不是长安的了。”
“我知道。”他眸光一闪,“写退位诏书吧。”
“好。”长安点头,乖巧地说道。
三日后,闭门十年未曾外出的瑞帝最后一次穿上龙袍,将退位诏书和传国玉玺递给庆王长留,而亡国之主瑞帝撞死在白玉桥上,鲜血染红了半边河水,这一刻残阳如血。
谢家天下,亡。
数百年前,谢家在这里拿走了顾家的天下,数百年后,顾家在这里取回了谢家的天下。
一切,从这里开始,从这里结束。
长留赶到皇宫,终于在御花园里找到了长安,还是在桃花树下,长安回头,朝着匆匆赶来的长留莞尔一笑,火红的裙衫,简单的发髻,不施粉黛的面庞,她微微一笑的片刻,天地都失了颜色。
长留缓步走上前去,拉过她的手,搂她入怀,感受着她身上的气息,他只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长安趴在他怀里,笑容恬淡,嘴角隐有鲜血流下,她抬起胳膊,紧紧地抱住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年,长安十九岁。
那一年,长留二十二岁。
那一年,距离初见已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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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留早该料到的,谢家天下的亡,瑞帝的死,长安城的改朝换代,长安贵为一朝殿下,万民景仰,又怎会独自偷生?
那是她十九年生命里第一次穿上红装,也是最后一次,那是她一生里最美的时刻,也是他最幸福的一刻,她留给他绝美的印象,他留下一生的心伤。
以后的很多年,他坐拥天下,四方朝拜,即使身旁站着高贵雍容的皇后,内心却是一片荒芜。
他给他的独子起名为“安”,一愿天下再无纷争,四海升平,二愿儿子一生顺遂,富贵平安,三则是为了纪念他的长安。
长安的骨灰埋葬在白玉桥下,每年的这一日,他都会来这里,看看白玉桥,看看这个埋葬了长安的地方。
“贵人,你别难过,这只是一个故事。”小孩子仰头看着神情悲伤的长留,摇摇他的胳膊,安慰道。
“对,只是一个故事。”长留笑着捏捏孩子软软的脸蛋儿,目光再次投向白玉桥,桥下流水匆匆,清澈见底,当年被鲜血染红的河水早已不知流到了哪里。
“贵人,我给你一个糖,你别难过了。”小孩子撅着嘴,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放在长留手里,“我难过的时候会吃一块糖,吃了就不难过了,你也吃一块吧。”
长留正想说话,看见身穿锦袍的男子走了过来,他正欲行礼,长留摆手,“来了。”
“天色已晚,父亲该回去了。”
日已西斜,是该回去了,长留点头。
“贵人,记得吃糖,吃糖就不难过了。”小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喊道。
长留心头微暖,转身剥开糖纸,把糖放在嘴里,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他笑道,“谢谢你,糖很甜,我很喜欢。”
小孩子抿嘴笑笑。
“顾安,记得照顾这个孩子。”长留低声吩咐道,“以后的每一年都过来看看白玉桥,直到老先生离世。”
“是。”顾安点头,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和善的祖孙两人。
长留回到宫中,坐在龙椅上看着面前堆积成山的奏折,没有一点批阅的兴趣,突然想起谢家瑞帝的书册,他走到书架旁慢慢翻阅起来,长达数十年的巨著,竟是整理了历代王朝的得与失,他翻看着,胸中豁然开朗,十年的呕心沥血,于后世而言是怎样的一笔财富。
虽依旧不赞成瑞帝的做法,但他却很是钦佩瑞帝,该是多大的决心才能数十年闭门不出,不顾子民朝臣的看法,潜心著书。
长留小心翼翼地拿着书册,把它放在桌子上,提步向御花园走去,这个时节桃花该是盛开了吧,只是,桃花树下再也没有那个朝他回眸一笑的人了。
“长安是长安城的长安,长安城是长安的长安城。”
似是听到了长安清亮的声音,长留苦涩地一笑,“没有了长安,长安城也不是长安城了。”
曾经,他最想来的地方便是长安城,可是,当他终于站在长安城这块土地上,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了。
“父皇愿我一世长安,所以才给我起名为长安。”
“父王宠姬无数,母亲希望我可以留住父王,所以给我起名为长留。”
可最终,母亲没有留住父王,我也没有留住你。
长安,若有来生,定许卿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