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暴雨的沙县小吃喝醉了酒

狗日的,我没有伞。

雨下得很凶,砸进工地每一个丑陋的坑洼里。算了算了,就冲进雨里吧,浸湿我酸臭破旧的解放鞋,这鞋能值几个钱嘛。随手捡起半挂麻袋,遮住自己的头顶,我现在就走,我要吃一顿好的。

不知道是被哪个绝户种毛孩砸破了天空,雨幕像是整片碎了的玻璃。玻璃渣击中我的麻袋,割开我积满陈年老垢的工服。沙县小吃到底要到了没有!

我把麻袋随手扔在店门口,老板娘喝了我一声:撇开撇开,我还做不做生意。我站在地毯上使劲蹦跶,像一条糟烂的狗,甩干身上的水珠污泥。

老板娘皱眉瞄了我一眼,问我是否照常来一碗炒粉。你个狗日的,你都已经打蛋捞米粉,你问个啥嘛!我说不,我今天要加肉丝。老板娘不动神色,而我耳朵尖得很。我听见她鼻息的一个节拍加重了出气,类似嘲讽的蔑笑。

加肉丝两块钱,她说。加!我底气十足。

盯着老板娘在厨房里为我奋力劳作,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我觉得我该像是一匹恶狠狠的狼。而她总说,我就是一条破罐子破摔的糟烂狗。这个骚货,你怎么就不给我好脸色?

在厨房里做活的老板娘三十来岁,骨架粗大,丰臀肥乳。她切菜的时候,脖子的区域会覆盖一层细密的汗珠,一直蔓延到锁骨。鬓角的碎长发有时候会掉下来,她便会暂停动作捋一下头发,手上的油腻和菜末会留在她的头发和皮肤上。经过一整天厨房高温的发酵,那些油腻和菜末一定会发出一种老坛酸菜的气味。她裹着很紧的人造皮革围裙,好像我们村里的杀猪匠。要是没有这件围裙,她切菜的时候,俯身拿盆的时候,那对大的像怪物的奶子一定会从宽大的领口里跳出来。炒菜下面条的时候,抽油烟机和排风扇像是老迈的男人正在干一个绝色的少妇,发出沉重没有气力的吼叫。厨房里不一会儿就全是烟雾水汽,老板娘眯着眼睛被烟雾浸透。这些烟雾从她身上的每一个孔洞,钻进她的身体里,散发出自己征服性的气味,像是一群野男人对孬种抽油烟机的羞辱。

啪!一盘子炒米粉重重落在我的面前,我的视线好歹变得清晰起来。

你摔那么重干啥子呢嘛!老子又不是白吃你的炒米粉!我扒拉了一下这盘炒米粉,庄重地拣一根肉丝在嘴里慢嚼。

你们这有没有酒,我问道。

那个女人一边收拾厨房一边回答,不卖,只有料酒。

「那便拿料酒给我吧,我给你钱。」

这是一种袋装的料酒,被堆积在厨房的角落里。袋子很黏腻,捏起来像是在抓一个女人紧实的奶子。我咬开料酒的一角,一下子就吹了一袋。

店外的雨越下越大,从里面向外望,什么都看不见,像是深山老林里黑黢黢的山洞。

鬼才出去!老子要待在敞亮的地方!

山洞里走出一个小年轻,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他也不拍身上的水珠,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扔就坐下了,轻声要了一分鸭腿饭。他全程没有说话,偶尔看看他的手机,偶尔扒一口饭。他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我感觉他的眼睛已经没了生气,就像是在工地上顶着烈日干了三天活的我。

我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他吃饭他喝水,那是在备足体力举行葬礼;他恋爱他搞女人,那是葬礼前一种宿命感的仪式——从逼里出生,死在逼里。

他把饭菜全都吃了,独留下一根鸭腿。西装死人小心翼翼地拿起鸭腿,盯着看了好几秒。突然间他的目光变得悲愤绝望,眼珠通红向外凸起,像极了正在挖去睾丸的牛犊。他开始撕咬鸭腿,露出阴森森的牙齿,嘴角溢出一些带着汁水的鸭肉碎末。暴戾的动作,扭曲的表情,和涨得通红的脸。

我感觉他在吃人。

最后他好像被抽干了魂儿,把残破的鸭腿骨放在盘子上,闭眼沉默。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喉咙里在滚动着一些呜咽,却没有发出任何哭泣的声音。

他起身走了,摇摇晃晃地走进外面黑暗的暴雨世界里。我知道,现在他是真的决定去死了。

「老板娘,再来五袋酒一屉蒸饺!」

我看见了小时候的我蹲在血红的砖房前面。房子的一楼是一个猪圈,泔水混杂着猪屎的气味非常纯粹,不混杂一点感官的愉悦。有一只蝙蝠在屋檐下面飞,莽撞地冲进败落的窗户。我立马有了兴趣,扛起一根长竹竿就进了房间。蝙蝠在房间里乱撞,发出嘶嘶的鸣叫。我挥舞着竹竿,把蝙蝠从天空中干翻在地。

我旋即操起一把剪刀,踩住蝙蝠的一只翅膀。它在地上扑腾,把自己缩成了一团黑色的肉球。蝙蝠的翅膀摸起来很柔软,像是老人松弛耷拉的大腿皮肤。它向我亮了它的獠牙,进行垂死的恐吓。我不怕你,我的身体比你大只的多,我的牙齿坚硬到能把你嚼碎。

蝙蝠的肚子有一层绒毛,手指触碰的时候它会有一阵阵的颤抖。傻逼,我可不是在给你挠痒痒。我想用剪刀把它的绒毛剪下来。剪刀与它的肚皮平齐,一厘一厘地向前推进。我知道我无法成功的,我的手不够灵活。不小心剪开了它的肚皮,里面的肉立马向外翻开,混杂着血液和器官。我吓了一条,剧烈的恐惧让我玩心全无。我闭着眼捏起蝙蝠的翅膀,把它甩出窗外。一楼猪圈里的猪在哼叫,不知道有一个恶魔在它们的头顶。

几天以后,我看见了蝙蝠的尸体。我用脚拨弄了几下,它变得干硬脆弱,轻轻一碰就有躯体的一部分掉落下来。我再一次吓了一跳,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农村。

「老板娘,还有有没有料酒!」

我喜欢寒冷的天气,因为城市里和工地上所有的机器都会冷却下来。而我却是热的。我有强壮的肌肉,和舍得花力气的决心。每当我推着一车车水泥穿梭在各种机器之间,仿佛是推着一车车的火种,把它们倾倒在这个城市的土地上。我常常因为过负荷的运转灼烧起来,我的皮肤与冰冷的空气接触,会生起一阵阵烟雾,这便是我跟这个城市的结界。

而烈日当头,钢筋变得滚烫,如果我忘了戴劳保手套,我会被立即烫起一个水泡。在那样的天色里大家都是没有力气的,工棚里散发着一股子霸道的汗臭。我的衣服会被浸湿,然后析出一层白色的盐。我觉得那是我流失的生命。

这是个雄性的世界,在工地做饭的二娘是这里唯一的女人。她是我们某个工友的老婆,四十岁的年纪却有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集体生活非常不方便,二娘和她的男人要办事的时候就会偷偷摸摸的去一个塑料布搭起的,用来堆放杂物的逼仄空间。

这是一个撒夜尿的小毛头发现的,听说当时这逼崽子还边看边撸了一管。第二天他就在工棚里宣扬这件事。打牌的男人们都停下了,赶紧给小毛头递上一根烟。小毛头咽了口唾沫,开始描述二娘与他男人的风月之事。一群男人听得呼吸急促,房间里烟雾缭绕。他们问小毛头一些十分粗俗的问题,都是有关于二娘身体的细节和她在这件事中的表现。我看见很多人的裤裆都开始涨起,似乎根本不是在听一个故事,而是在看一起活色生香的春宫秀。

「老板娘,你个狗日的赶紧再卖些酒给我!」

我跟工地里上的这些工友完全不是一路人,虽然我们一样臭,脏,没有本事。我的理想是进入那些摩天大楼里工作,那里的女人一定很白,身上散发着香气。

我看见我变成了那个吃鸭腿饭的小年轻,满面春风走进写字楼。身边的人叫着我的外文名字,我端着一杯咖啡一一回应。站在高层巨大的落地窗前,楼底下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工地。我曾经的工友就这样匍匐在我的脚下,像一只只蝼蚁在搭建一座宫殿供我站立。

我要把农村老家的猪圈给砸毁!我忍不了那样的恶臭!不!我要把整幢破落的砖房都砸毁!我要建起十层高的洋楼!我要开奔驰开宝马!我要很多很多的女人!她们皮肤滑嫩,脸上没有劳苦的皱纹!

那个人模狗样的西装小年轻,你狗日的有我朝思暮想的生活,你他妈还哭个奶子!你们的写字楼里,也有水泥,有机油,有工头不成!

是老子酒量差吗?还是这狗日的料酒太凶?我的脑子开始发胀,感觉里面种了一颗巨大的蘑菇,在酒精的浇灌下疯长。

老板娘开始赶我,她说我喝光了她的料酒她就没办法做生意。我很气恼,我说我有钱,你给我酒,我有足够买你酒的钱!

她不置可否,说我不用付钱了,现在走就行了。

我闻到了她身上发酵的味道,夹杂着一丝汗水的酸味。她的衣服看起来油腻肮脏,但我看到了衣服里面那副新鲜真实的肉体。我贪婪地吸吮着她身上的味道,好似在吸一种醉生梦死的灵丹妙药。

我看见了她打烊回家,脱光衣服,在花洒底下沐浴。她的男人走了进来,帮她把沐浴露涂满身体,细心擦拭。随着清洗,她的皮肤好似被开了锋的匕首,从钝实变得锐利。这种锐利直直地插进了我的身体里,然后在我的心脏里搅动。我像那只被开了腹的蝙蝠,血肉外翻,恐惧绝望,我想她把整个人塞进我的身体的破口里!我的小兄弟在濒死之际勃起,顶破裤子指向这个女人。这种勃起就像烈日下的钢筋和黑夜里的山脉,火热威严。我看见她的男人把沐浴后的她抱起,粗鲁的扔在床上。她波澜不惊地看着那个男人,掀开裹住身体的浴巾。

钢筋被烈日融化,山脉被黑夜撕裂。

我终于走出了这家沙县小吃店,我有点儿辩不清方向。我觉得身体发软,头脑发晕,跌倒在马路中间。我听见急促的刹车声,咒骂声,惊叫声。人们从各处向我围拢,我仰面望向倾泻大雨的天空。

让我睡会儿,别扶我,被车碾死算球。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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