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午后的襄阳,日暖如春,旬月前的激烈兵事已形同一场醒觉多时的噩梦,虽然还留了三分余悸在满城生民的记忆里,但更多的是日渐平复如水的生活,柔缓温存,一一抚平众人精神上的皲裂和创口。
小桃才换上一条浅绿如茸茸春草的新裙子,动作轻快地在院子里摊晒药材,脸上的笑清澈而纯粹。
她本就是个没什么妄念的女孩子,镇日里只要与爷爷为伴,挑拣药材,学些医理,为人疗症,就已很好。她并不妄想和爷爷成为国手,在什么疾疫病疠之流间大展所学,甚至不求有哪一日,能将这间小小的常安药庐开大一些,或是挪一个更靠近城中、拥有更多更好的客源的位置。
她是个容易知足的人,尤其在襄阳之变后,这一点知足的念头就更坚定。
幸福总是比较出来的,与那些在战火刀剑中落了伤、丢了命的人相比,她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院子里,有爷爷可陪,又有这样一间药庐栖身,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样想着,小桃的视线忍不住朝身后药材库的方向瞟——那儿如今还躺着一个人,从城外战火烧起来之前就躺在那里了。
小桃记得那一晚的夜色黑得怕人,城门左近都是挥舞的火把和乱嘈嘈的人声,时远时近,像在搜查什么盗贼,她被吵得睡不着,又被口渴催着起床添水,结果那个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浑身是血,上一刻还粗暴地捂住她的嘴,下一刻却又勉力用微弱而温柔的声音哄她:“小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只想借贵处暂且躲一躲,莫教人知道我在这儿。”
小桃当时吓极,只觉口鼻中满是那人身上的血腥味,身体却不知怎的,居然在他的温言耳语中放松下来,略一点头,便觉对方的力道放轻:“你受伤了,爷爷要明天才回,我先帮你止……”
她话未说完,身后的人已经仰面倒在地上,借着一点火光,小桃约摸辨认出他身上的衣服原本该是白的。
直到今日,小桃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就突然不怕了,打水清理,上药包扎,爷爷只教过她一两回的东西,当晚被她扎手扎脚地全数用在这陌生人身上,末了试过鼻息,呼吸仍在,小桃这才长吁一口气,发出一身汗来。她自忖人小力微,搬不动一个成年人,又担心扯了伤口,就蹲坐在脚凳上呆呆地守了半夜,天侵明时,外间搜检的动静终于渐渐远了去,细细的晨光钻进窗缝投在这人面上,床边小桃困得脑袋一点一点,迷糊中只觉这人生得真是好看。
日间向爷爷复述经过时,小桃才意识到这病人的运气实在太好。
深夜里重伤亡命,哪里不走,偏偏撞进自家的药庐来,且不说是否存了借地治伤的念头,单说当日爷爷外出,他只找到自己,话才说完一句人就不行了,小桃难以想象,那天若是自己也随着爷爷出了门,或是自己未接过家传的医学启蒙,再或是,自己当时警惕心重不敢为他治伤,这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岂不是就要将一条性命交付在这里?
数日之后,襄阳城破,天公降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满巷刺耳的刀兵声里,爷爷坐在炉灶前煎药,蒲扇有节奏地摇,气定神闲,如在平日,他半是随性半是认真地想起孙女小桃曾问过他的运道,啧啧成声。
“天道崇善,人若种善因,自然会收善果,纵然这一世不得,下一世也是一样的,这就是所谓的善恶有报。你说他今日走运,又焉知不是他往日里行善积德种下的因,在你身上应了果呢?”
“病人当日挑了这一条路走是因,这条路上有咱家药庐是因,药庐内还有你这么一个胆大包天又粗通药理的丫头也是因,而他见了你的面,非但没有动手杀你,反而好言相劝,这同样是因。”
“所以,你动手救他是果,没有报官是果,以至听凭他的意思,分毫不露消息于人前也是果。”
爷爷挥动蒲扇,将炉顶氤氲的药气驱散,笑意慈和:“你爷爷我半生行医,连带着你的那一份,不知救治过多少伤患,种过多少善因,现在不过区区一场战乱,药王菩萨在上,难道会少了你的庇佑不成?”
“所以啊,这傻丫头,怕什么呢。”
赵虎却是真的怕了。
等他察觉出不对的时候,申时已经过半,带着再好睡也不该这么久都没动静的疑惑,赵虎犹犹豫豫来到展昭门前敲门,甚至连发现只是打扰了之后的说辞都想好了,只道是关心则乱,想来展大哥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却不想连敲数声不应,门内寂如死水,他心下着慌,慌忙抢进门去,这才发现展昭已经昏迷多时。
昨日千里奔波,大家赶路本就疲惫,又经灵堂一场冲突,更是焦头烂额,一个个思维都不怎么清楚。
赵虎和王朝送展昭回来时,后者的意识还算清醒,只身体的耗损实在令人心惊。展昭也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说服了这两位热心的同僚莫要惊动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只在城中请了一位大夫,悄悄地从偏门来了又去了。
襄阳王案上达天听,一应人证物证都是自襄阳转调,日前才随展昭一行人到京,钦命由大理寺并刑部协同开封府办理,其中尤以开封府对此案经手最早、知情尤深,相关始末和案卷文书正是急需梳理清算的时候,公孙策首当其冲,脱不开身,展昭又哪里肯在这时分他的心神。
往日也不是没有遇见这般两难的情形,但至多歇上一歇,也就好了。
展昭自幼习武,体质尚佳,即使遇上伤病,恢复得也较常人更快些,是以素日里也不甚将伤病当一回事,就如今日的状况,都不是第一次见,自己也清楚是消耗太过,往往歇上一觉便能恢复大半,却不想这一病来势汹汹,若非赵虎果断闯门,只怕连生机都散尽了。
公孙策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起针,旁边站着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的赵虎。后者一脸焦急地寻到他时,案件的证供眉目已大致梳理清楚,公孙策也才想起端了杯盏喝水,可一听赵虎嗫嚅着说展昭的情况怕是不好,这位向来处变不惊的主簿先生也不禁失了方寸,手底下没留神,若非属吏机警托了一把,险些将水杯搁到桌沿外边去。
开封府才折了白玉堂,阖府上下,再经不起第二个坏消息了。
随着最后一根银针离体,展昭肩背一阵战栗,在公孙策有所侧重的推拿下,终于将胸腹间瘀积的一口污血吐了出来。
这口气一吐,展昭如常的面色突然就委顿下来,血色迅速褪去,绵绵密密的疲倦更像是好容易寻到了隙口般蜂拥而出,顷刻就击垮了那道看似安然无事的表象,大家也在这时才恍然觉得,原来这人已病得这样重了。
在开封府众人的意识里,展昭几乎从不会倒下,就算伤势沉重,但只要有一分意念在,那股精神气也不会散,像深深扎根于悬崖边坚石上的劲松,别有一种勃发的生机刻在骨子里,转眼间就能站起来,能提剑卫道,能诛佞除奸,是以这府里除了包拯和公孙策,也就是展昭,能成为众人的精神支柱。
没有人觉得他会倒下。
可现实就这样毫无疑问地昭示着真实。
“扶稳他,”公孙策侧着一张脸,看不清神情,只知眉峰是蹙着,声音寒得像浸了三冬的冰水,“不将血吐净了,别放他躺回床上去,淤血若茬进气道,那才是神仙难救。”
赵虎答应着,一面为展昭顺气,一面又不住地拿眼瞟公孙策,忐忑地问:“展大哥这是没事了?”
公孙策只是摇头:“不知道。”
他完全无视赵虎闻言愈加慌乱的视线,强自镇定卷着针囊,道:“我方才瞧了展护卫在襄阳和回府后用过的药,都没什么问题,只是未寻对症因,所以治标不治本,依我看,还是心病。你叫人过来看护他,自己跟我走,我想知道展护卫到襄阳前后的所有行动,事无巨细,你都逐一讲给我听。”
“若是你担心说不好,叫王朝来一起也可。”
展昭的病势在入夜后渐转弥留。
用王朝的话说,就像是黄泉另一边有什么在与他争抢生机一样,不过半日工夫,他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及至亥子交时,发上的光泽都黯了,几缕银丝从鬓角的发丛里一路延伸开去,遥遥觑着有点灰。
中间公孙策又来瞧过一回,没再走开。翌日,包拯天明进宫,向官家求了恩典,数位太医齐聚开封府为展昭会诊,声势一大,消息便再瞒不住,有心人将南侠昔日助杨文广破城的旧事翻了出来,一时浑浑然满京师皆是襄阳王案遗毒深远,开封府左右臂膀皆折,不重惩不足以平民愤、证公理的流言,纷纷攘攘,恒无休时。
才歇一日的马汉再度披了官服提刀出门,将诸多杏林圣手的嘈杂争论甩在耳后,议来议去,不过就是论定了展昭意识仍在,只是醒不过来,却始终议不出如何能破开他意识与现实之间这层混沌的障壁,使人由危转安。
公孙策不能,诸位太医也不能。
——难道展昭自己就能吗?
仰头看浓云深重的天空,比晨起时又多三分雪意,马汉心底一片悲愤萧瑟,只觉这天道事事都不如人意,自己却还是得站出来,将这惨淡的天色撑上一撑,就像屋内那人曾无数次撑起来的一样。
寒夜中再次无意识地走到展昭窗下,院内无灯,只室内一点烛火,恍惚映出公孙策微微俯下身的影子,马汉耳目聪锐,隐约听见前者就着烛光与展昭说话,声音不大,颇有些自言自语的意味。
“我知你听得见我说话,也不必急着现在就给我回应。”
公孙策握着展昭垂在床前的手,那手在他说话时隐隐用了些力量反握,虽然动作轻微,却还是被细心的公孙策觉察到:“白护卫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若将这不幸纯归咎于你自己,则大可不必。我已经知道襄阳的事,也知你心里所想,但你要知道,放白护卫与严巡按同去,也是我和包大人点过头的,论起罪责,谁也不能全然无辜,但假如今天没有出这件事,你能说白护卫去襄阳是错的么,亦或他投身开封府是错的?没有这个道理的。”
“人遇见不幸,总是会想,若当初将一切造成这恶果的因抽了梯,是不是悲剧就不会有了。陷空岛四位义士说话虽冲,左右也是这个意思,可推之当时,同样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安排不妥当,不是吗?”
“凡事的因,是我们自己选的,果,是由天数定的。只要回顾当时当地,我们在特定情势下做出的选择无错,那么无论这选择换来什么样的结果,也都是无解的,绝非任何一个人的过失。白护卫供职开封,你是契机,但这同样也是他的选择,他做得很好,你也做得很好,只是结局如此罢了。大宋律法昭彰,会还世间不平以公道,这件事,白护卫在局里,赵爵在局里,而你我皆在局外,你做开封府护卫这许多年,该是最清楚不过。”
“所以别轻易放弃自己,包大人和我都等着你醒过来,还有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和偌大开封府里无数与你共事过的人。”
“你该醒过来的,为了这些人,也一定要醒过来。”
千里之外的襄阳,常安药庐中的病人终于醒转。
迷迷蒙蒙中打量着这间栖身多日的草庐,堆成一人多高的药材口袋和层层摞起的竹筐,将满室浓重的药气积得呛人,自己却像是在药堆里泡得久了,因此并不觉窒闷,只恍惚记得心里本该满满盛着什么事情来着,可神识探进去,却空虚得很。
略动一动僵得酸胀的手足,发现一引一落皆无比艰难,宛如生了锈一般不听使唤,头颅但凡离枕就是一阵眩晕,浑噩间察觉有人秉烛走近,在跟前站了一站,声音带三分欣喜:“小伙子可舍得醒了,这一躺就是一个多月。”
病人在他的搀扶下坐起,摇一摇头,待眼前金星散尽,才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位瘦削却极见精神的老人,面上不见笑容,目中却颇带一点悦色,想是费尽心力救治的病人好转,于医者来说,也是件心情不错的事。
仔细诊过脉,又瞧了他面色,老人满意地点头:“你这后生也是莽撞,身上两道刀伤六处箭伤,深夜投医,却偏投进只有个小娃坐镇的倒霉药庐,若非小桃那丫头胆子大、没怯场,做了恰当的急救,生生撑到老朽赶回来,足下怕是也只能去城外乱葬岗收自己的尸。”
老人一边絮絮说着,一边不忘给病人喂水,后者缓过精神,意识虽还迷糊,却也记得回应礼数,只是声音沙哑得厉害,听了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医者本分,并不求报。”老人缓缓摇头,眉眼一抬,却是隐约透出几分凌厉,“当日你拿刀带剑地闯门,我不问你善恶是非,一意救治,那是因为医者眼中只有病人,不问其他。至于月前城内混战,王师反贼,胜负已定,我不露你行踪,也是吃不清你的立场,医者父母心,断无为病人招祸的道理。可如今局面豁定,你也好了,老朽便厚颜问上一句,请足下交个底,好让小老儿知晓,自己费劲巴力不惜良药救回来的,究竟是位持心中正的正义之士,还是个恶事干尽的江洋匪徒。”
“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很是沉默了一阵,床上的病人才消化完老人一箩筐的话,头闷闷的疼,脑海里划过的情境更是乱糟糟的,怔了好一会儿才灵光回魂,遽然追问:“老人家的意思是,王师入城,襄阳王败了?”
老人郑重点头,神情不见放松,依然紧盯着他。
床上的病人却忽然松了口气,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劫后余生似的:“老人家放心,我说过嘛,我不是坏人。”
“在下白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