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家离小叶外婆的村子大约是20分钟的脚程,有两条小路可以选,也有两条大路可以走,不论是哪种,都要经过一个村子:大叶村。
路上一群老母鸡“咯咯”地叫着,找着食,走过陈墨给小叶的薄荷边。只一年,就已经这么一片!小叶看着院子一角的薄荷,想起一年前和陈墨的说话!
九月。
记得那次陈墨很激动地找到小叶,在小叶这个爬满藤蔓的小阁楼上,两个人站在窗前,望着远方,可一直没说话。终于小叶忍不住了,没头没脑地:“好想去流浪,远方的天空也这样的蓝吧。一个人,就我一个,在远方仰望蓝天,像一棵树,像飞走的鸟。夜里,任寂寞侵袭,却还一直坚持着心中所想。那咬牙坚持着的日子,是一种怎样的无助与坚强,痛苦与幸福。”
陈墨也望着天,没看小叶,可是小叶看见他的眼眶紧了紧:“嗯,有时,我也这样。”
“我想:年轻就该去闯,想到就要去做。只有年轻才有这样的激情。”小叶有些激动,“昨天去爬树,在一半的时候竟害怕了,小时候是不会的。为什么现在却不敢了。为什么,是想的太多!老了,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陈墨没有说话,可小叶知道他们的世界又重叠了一部分,小叶明显地感到,陈墨在成长。他们还是那个捡鸭蛋的孩子,却又不是了。
陈墨也兴奋起来了,手脚颤抖地:“记得星期三的那场暴雨么,我在雨中狂奔了。爽!真的很神奇,我跑了一圈又一圈,很烫。回寝后我直接冲澡了,可是一点事也没有,很爽。当时除了我,还有我们班长。
说的时候,陈墨两眼放光,两只手不停地摆。小叶也很高兴,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雨很大,除了雨,就是闪电和雷鸣了。雨中他一瞪眼,闪电也怯懦地成了为他照亮前行路的灯;他一出声,暴雷也心甘情愿地为他前进呐喊助威。拿出青春的激情,一切都是美好。当他全身发烫,他会感觉雨都被他点着了。所有的怯懦都在胸膛烧掉,所有的汗水都升腾出勇气和希望。
燃烧,燃烧!
“我喜欢让强劲的心跳击碎虚无的自己,我喜欢粗重的喘息声,那是灵魂在歌唱。我永远在路上,在那里全身发烫地奔跑!”陈墨看着小叶的时候,小叶感觉自己要着了。
小叶站起来,鼓掌!陈墨一愣,也马上鼓掌!是的朋友开始找自己的路了。
小叶卖了个关子:“同桌问我:‘如果你摔倒了,你会怎么办?’”
陈墨满脸期待。
“卧着奔跑!”小叶几乎是喊着说出来的。
陈墨一怔,马上大力拍手。陈墨说:“这句话像闪电击中了他!”
“很多次,和你说完话,我总有一种想写下来的冲动。”陈墨想到和小叶一次又一次震撼心灵的对话,终于在那一天直白地告诉小叶他的心情了。
“我也是呢,只是,我不是有那种冲动,我是直接写下来!”小叶想着自己以前每次和墨说完话,回来写下来的心情,真的很美,不禁笑了,“诶,以前你和张芦的那段,要不是你亲口跟我说,我永远不会相信,因为,我感觉这是对朋友基本的信任,可,真的有点小失望,那么早。”
小叶还记得,当时陈墨的脸色闪过一丝不堪。
几年之后,当小叶和陈墨都再也想不起那天的场景的时候,天知道,这些掌声,这些话曾多少次在潜意识中挺着他们俩。直到在大学的小叶开始写故事了,翻看以前的心情,才想起有那么一段。小叶曾问陈墨,以前的很多真的忘了太多,当我翻看你的说说,我努力找自己那个时候的文字,可是,相同的时间,你说我们俩有多少重合呢?
陈墨的回复让小叶很无语: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即使当时真的存在过,我也不相信那是真的。
走在大叶村,这是个留在小叶儿时记忆中的村子。那时,小叶的父母在外务工,就把小叶寄养在外婆家,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寄养就是9年。
有时小叶会算算自己在叶山的时间和在外婆家的时间,结果发现,叶山倒成了需要回去的地方。
走过倪一凡家——一凡是小叶大班时的同学,估计早就不认识了呢,可每次小叶都会从他们家走过。有时他会好奇地想,以前的人,再不认识,他们现在会怎样呢!
“小叶,去哪呢!到我家来坐下会。”路边一户人家是叶山的姑娘嫁到大叶村,认识小叶的。
“去夏淀,同学那呢。”小叶知道这是客气,“有空会来的。”就笑着走了。
从大叶村到陈墨家的这一段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路,是小叶最喜欢的。
平实的土路,路边芳草萋萋,小花迷藏。
这是五月末,牵牛的花苞凌在空中,到了六月就是一团火红;而一路的桑葚,已经过了最诱人的时机,现在逢着梅雨,凋谢了,枯萎、腐烂或者给小虫吃的剩下一个肉质茎,挂着枝头。可那些错过了时令的还是青涩的桑葚,显得更加悲伤,因为,它们再也不会有变紫的一天。
大红大紫,只是在绵绵梅雨中一个美丽的噩梦。
已经有人开始耕地了,锄头甩得老高,“呲——”地进了土里。在锄头滑下的弧线中,一群白鹭飞起,稍远一点的土路上,走来一头水牛,后面的农人,披着蓑衣。是的,天没下雨,只是阴沉。
今夜的星子,会沉默吧!小叶想着,喊陈墨的名字。
从一棵桃树下,听见屋内蹦跳的声音——是陈墨从二楼下来开门。当门开的时候,白鹭轻颤着翅膀在乌桕树上歇下了。一时没看见小叶的陈墨转向门口的高台,小叶也回过来:“这些年,白鹭越来越多了。”
“嗯,刚刚去地里摘桃子了,嘿嘿,最喜欢吃到拉肚子,再吃再拉!”陈墨把两只手塞进了口袋,拿出手机放了一些歌,跟着小叶坐下了。
两个少年,两个好朋友,怀揣着同一件心事,在这个静谧的夏日的傍晚,两个人都希望对方先开口。
可是,不知道田野太美,还是...两个人坐在那里太久。陈墨手机里的beyond的歌,从《光辉岁月》到《amani》。
暮色开始四合。
夜是收拢光的孩子,拿个黑色的大袋子,从远处的梅山开始,沿着山路到山下的村子,田野,再淌过了潺潺的梅城水,翻过了一些个绿色的小山,终于到了小叶和陈墨的跟前。
那些白鹭的白色羽毛,暂时也被夜孩子借去玩了。
然后,梅山开始有灯亮了,梅山又叫转轮岩,山顶有个庙,恍惚的灯火是夜孩子拾落下的,在夜色的浇灌下,山下村子的灯也发芽了,一直向陈墨家零星地延伸。田野,溪边,路上,像眼睛,像星星,忽明忽暗。
陈墨家的灯也发芽了,晃晃悠悠地开始亮了。
光,将两个少年的影子长长地推向了旷野,可是心思却怎么也推不出来。
陈墨家在一片旷野的路边,他家的后面是起伏的低山。
那里有一条土路,路的两边是坟。
小叶想起以前陈墨写的一个片段:《土路》
再次,我踏上了这一条土路。
这条我在童年惧怕不已的路,它通向外婆家。路的两旁都是坟。而我每一次都是飞奔,飞奔,努力得,把它们甩在身后…就这样,童年已被我甩在了后头…
今天,我代表我过去的童年,我现在的青年,来到你的跟前,寻我的脚印…因你是见证者。
小叶不知道那个你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条路,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陈墨开始流露出他青涩的忧郁了。
田野里传来了一些碎语,有一些随意的手电在夜中穿梭,他们是夜里出来电鱼的农人。
“咕咕呱。”一声青蛙。
“她——”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沉默了一下。
“我——”又是这样。
少年有尴尬。
“小叶,晚饭在这里吃噢!陈墨爸爸电了很多鱼,到时喝两杯!”背后墨妈妈不知何时走到门口,陈墨好像找到了什么:“进屋吧,今天就到这里吃呢。”
“我还是回去,外婆烧好了饭等我呢,不回去,到时她又要吃冷饭了。”小叶笑笑,“陈墨,那我回去了先。墨妈妈再见!”
夜,很安静,是小孩的蹑手蹑脚。
小叶一个人走在路上,就一会,就被蛐蛐和蛙鸣淹没了。因为近视,路边的树、草,都模糊成一个背景,慢慢向后退去。
小叶随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咬在嘴里,有点酸,有点苦,隐隐的甜:“下次,会说了吧。诶,都快高三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是,晴!”小叶抬头看看天宫,那里星子沉默,“我这又算什么?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怎么会忍不住想靠近她!”
“呃...”小叶身体一怔,眉头一紧,低吟了一下。“该死!”右手顺搭在左肩上。是颈椎忽然痛了。
“好吧,特别的人都是有点不一样的痛苦!虽然这病是自找的。”小叶自嘲着。
携一串狗吠,小叶回到了家。
外婆有点埋怨:“我还以为又在他们家吃了呢!陈墨从来没在我们家吃过,你也好意思。馄饨热在锅里了。”她慢吞吞地向灶台走去。小叶先她一步,自己赶紧揭锅:连料也加好了!
虽然小叶一直不喜欢加料的,和外婆也说了很多次,可每次,外婆都会一脸疑惑:“你跟我说过了么?噢噢,下次知道了!”
这是长辈习惯的爱。
“外婆,我错了,不是回来了么。嘿嘿,是酸菜馅还是芹菜馅?”小叶讨好外加装撒娇,诶,毕竟18岁的人了,还是个男孩,所以,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吃完了馄饨,小叶看见外婆转身进了房间,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些小零食:“这些是他们分的,还有庙里的,吉利!”乡村里,哪家有个红白喜事的,都会挨家挨户地分一些糖果饼干,花生瓜子什么的。而外婆信佛,庙里用来作供品的,除了水果,也是这些。
小叶有点排斥:“外婆,我吃饱了,哪里有刚刚吃饱又吃的,我又不是猪,我是猴子。”
外婆把手往胸前一缩,一侧脸,不高兴了:“哪有,小青年,馄饨这样的面食,一吃下去就消(化)的。”又把手伸到我面前。
“也不能这么快啊!”小叶无奈地将手伸过去,接了几样。外婆像阴谋得逞似的,高兴了。
“外婆,我上楼了,灯你不用帮我留了,直接关了吧!”。
刚到楼梯口,木窗格里子跳进来一只老猫,“喵,喵——”地找食。它小心地避着小叶。
猫,是自由的,不需要人。小叶从来没有看见过它的眼睛里有流露那种让人怜悯的眼神,更多是独立神秘。
小叶忽然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走进猫的心里?让猫静静地端坐在屋檐,满脸期待地等一个人回家。
还是不要了吧,人已经把狗伤得够彻底了,就不要把猫也扯进来了。很多人都让夕阳将那个等待他的小动物甚至是人的背影拉得老长老长,最后忧伤地消失某条小路昏黄黄昏的尽头......
上了阁楼,很黑。天窗有朦朦胧胧的光。小叶在楼道口站了一会,他清晰地感觉到什么东西在逼近,屋外的湿气也越来越重了。
他轻晃晃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天知道。”小叶看着天窗的眼睛渐渐低下去了,口中喃喃,“呵呵,什么狗屁梦想,还不是变了。是不是这就是现实,有时一个美丽的梦靥,诱惑年轻的神。”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屋后山坡上的竹子在摇曳,有东西在里面穿梭。
是风吧,后面是黑夜在追!
半夜,“嗯?”小叶抖了抖眉,隐隐约约有青草混泥土的味。他感到冷了,眼前也开始渐渐亮起来。
耳边有风,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有微弱的虫鸣游离其中。
小叶醒了。
现在天还没怎么亮,阁楼里是灰色的。他有些不稳地找到了拉灯的线,“啪嗒”,灯亮了,线也断了。
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杯凉水,漱漱口,打开窗,吐了出去。一阵直白的夜风迎面而来,很多东西醒了。阁楼里残白的灯光,桌上的书响起轻“沙沙”,白色的帐子往里轻凹。去年放在床顶的艾草,小小动静有轻香。插在小书柜书的隔缝里的灰红色的国旗和灰白的“中国印”,也动了动。
小叶倚在窗台,视线从屋里慢慢看向了窗外。
窗外总是比屋里更吸引人,远方也是。
雨刚刚停。
小叶手缓缓转着杯子,眼睛却定定的看着窗外。灯光只能照在离窗台不远的地方,门口、门口的老槐树,还有下面一户人家的屋瓦。稍远就是一片恍惚的夜色了,朦朦胧胧的雾更让远方显得更远,即使近,也会有错觉。
在梅溪对岸,是省道,附近的房子有些已经亮灯了,微弱的像散步人的心跳。小小的灯,勉勉强强的撑起一片光明,在湿漉漉的将要天亮的时候,是能让人想故事的。小叶知道房子过来是一堆乱石,是当初修路的时候抛下的。石头后面的一大片水田,过两天就要插秧了。零星的几块地油菜落在水田中,还未收割,但也很快了。然后是一座桥,桥下潺潺而过的溪水在这个时候,声音微弱但很清楚。
溪边有一片竹林,竹笋在这几天疯长成新竹,而边上挨着的小草房,小叶曾住过。
夜夜枕着梅溪水入眠都会做些什么梦呢!小叶已经忘了那些梦了。可那些每天早上开门就可以看见菜园的日子是值得怀念的。
小叶放下杯子,想知道现在是几点。
“4点半多了。”小叶摸摸手上那个屏裂了的石英表,黑色的金属在刚刚苏醒的有些发烫的手中显得冰冷。
昨夜就这样靠着椽子睡着了,做了个梦:
一片旷野,是晚上,自己孤零零坐在一棵稻子的顶上,可到处都是麦香。一条碎掉的河从我面前流过,河边长着一棵乌桕,上面挂满了南瓜,有一群蝙蝠站在南瓜上。我听到自己在喊姐姐,“姐姐——”。
天边,悠净的夜空中,有无数星子。好像有人哭了,在一个角落抽泣,我四处寻找,不自觉从稻头摔下来,变成一个孩子,跌跌撞撞挤在一群回家的山羊中间,可是一直都在打转,怎么都找不到路。
“布谷谷——”有猫头鹰在叫,我们被声音吸引过去,看见一盏走失的路灯孤独地耷拉着脑袋,它慢慢地开出了一朵白色的牵牛。又一个孩子,好像在哭泣,他似乎离我很远,可明明在我前面,他留给我一个背影,忽然他回头说了句:“一个人的天好黑...”就“扑通”跳下河了。这时河里飘来了无数烤干的太阳花,花上是死去的蜗牛,它的触角伸得很长,碰到了龟裂的河床。
这个时候,下雨了,星子黯淡了。
忽然一条蓝尾鱼从河中跃起,美丽地划过天空,也消失在天空。跳下河的孩子,变成两个半爬上了岸,手里擎着两只眨着黑白眼睛的风车。
我也站在了对岸,身后一座塔被风吹散,半个孩子挣扎着消失,我是黑色的孩子,原岸是白色的孩子。
从身上滴落的黑色的水变成了一条条鲶鱼,挣扎着回到了河里;原岸孩子身后一群山羊追逐着一群太阳。
恍恍惚惚,黑夜被扯去了黑色的面具,露出了苍白的脸。
然后小叶醒了。
收音机里飘出了一个重播的节目“夜色撩人”。
小叶有开着收音机睡觉的习惯。常常朦朦胧胧的声音将小叶送入梦,然后小叶半夜醒来,恍恍惚惚地关掉它。可很多时候,就像大学里刷动态一样,半睁眼的小叶,会吃力地将收音机重新调试一遍,想听听有什么寂寞的歌,有什么能打动自己的歌。
或许,小叶只是想有一个声音陪伴,即使那是个电流过铁盒子的声音。
可大多数,小叶都会失望,不甘地关掉,可因为思绪的刺激,原本迟钝的神经,慢慢清醒了。
两双眼睛在无力地对峙,另一双是黑夜的眼睛。
真的,真的没有人知道在上一句话和下一句话之间发生了什么。光光重新动笔也隔了很长时间,而且之间写过两次,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保存下来了,可过两天打开还是消失了。
然后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
距离上一次动笔是两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