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茶树的叶子,能焙制出千变万化的香。香味殊异的茶,又会在哪里,遇见什么人,留下哪些茶事,照见怎样的人心?
其实,这些问题,哪能一一给出答案。因缘际会各不同,与每道茶的相遇就像是不曾约定的偶遇,无法预设情节,水沸投茶时,故事才开始。
有故事,就会有恩怨,有喜恶,有悲欢,情绪起起伏伏,洒落一地鸡毛蒜皮,要在喝茶的功夫喝到俗念渐消,并不容易。倒不如一个人吃茶时,看些书中的茶人茶事更有趣味。那日翻到《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老妪醉卧怡红院》,这是前八十回唯一以茶事命名的回目。品茶栊翠庵是前半回,宝玉、黛玉、宝钗一等人陪着贾母和刘姥姥到妙玉修行的栊翠庵游玩,妙玉为贾母奉上“老君眉”后,悄悄拉着黛玉宝钗到她房里喝体己茶,宝玉跟了去。这时道婆收了外头客人喝的茶盏,妙玉嫌刘姥姥喝过的腌臜,让搁外头去,不要了。后来宝玉和妙玉陪笑说道,茶杯扔了可惜,不如给刘姥姥,她卖了也可度日。妙玉点头同意,却还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一直不喜欢妙玉这个人物,总觉得她的孤傲有点装,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修行之人,“我执”如此之深,分别心如此之大,“金陵十二钗判词”中说她“云空未必空”着实一点不差。
从前看到这段就来气,但这次细细读了,却多了体谅之心。妙玉出生仕宦之家,识文断字,品位自然不差。你看她喝茶有多讲究:给贾母、刘姥姥喝的茶盏是“成窑五彩小盖碗”,自己常常喝茶的是“绿玉斗”,请黛玉、宝钗喝茶的茶器都是不常见的“古玩奇珍”;沏茶的水是“旧年蠲的雨水”“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即使家道没落,成为带发修行的尼姑,她的生活仍讲究得如此细致,可见心里还是有所眷恋有所不甘的。凉薄的世道从不因为一个弱女子而多些怜惜和爱护,或许她历尽了“人走茶凉”的白眼和冷漠,所以在人前穿上厚厚的铠甲,冷冷的嘲笑着一个个“俗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为了掩饰那些不能为人道的苦痛。而我们的内心岂不是也或多或少有着妙玉的影子,放不下的、舍不得的,兜兜转转寻寻觅觅时总觉冷冷清清,无非是困于种种外相而不自知。
吃茶时还喜欢读苏轼诗文,东坡居士既是美食家,还是顶级的茶道大师。司马光问他:“茶欲白,墨欲黑,茶欲新,墨欲陈,茶欲重,墨欲轻,君何故同爱两物?”苏东坡妙答:“名茶与妙墨俱香。”茶与墨,都是他一生所好,缺一不可。他才华横溢,政治生涯却一派萧瑟,因连遭贬谪而忽南忽北,自称“尝尽溪茶与山茗”。风雅如他,坎坷如他,豁达也如他,留下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洒脱之语。到了晚年,更是通透地说道:“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初读这句诗时,心灵为之一震:要有怎样的经历和智慧才能平静淡然地做到“人生所遇无不可”?不随波逐流,但随遇而安。真能这样,自然就少了妙玉式的不甘和执迷了。
人生所遇,纷纭杂陈,无奇不有;心中挂碍,生生灭灭,何曾止息?只是,若在浮生中得了吃茶的闲功夫,大可不必再思量什么、纠结什么,只需说句“好好吃茶去”。茶香弥漫开来,不记所遇,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