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咏荷今天刚满20岁，破天荒收到一份生日礼物——一件崭新的大红花布袄。自从她身量张开面前能穿下继母的旧衣服时，她就再没穿过一件新衣服，距离她爸最后一次给她买新衣服已经过九年之久。

　　高兴之余，刘咏荷干活更卖力了，晚上的饭菜都比平时的香，锅碗瓢盆统统刷的锃亮，床单被罩统统洗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平时根本不理会的死角也擦得看不见灰尘。

　　她爸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在国企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照理说咏荷的日子比其他人要好过的多才是。可谁让咏荷她妈死得早，她三岁那年亲妈生了重病，治了很长时间都没好，家里积蓄耗尽的时候人也没了。她对亲妈的记忆只剩下医院白色的床单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咏荷还有个哥哥永海，比她大四岁，正是讨狗嫌的年纪，原本清秀可爱的干部子弟一下子成了没妈的野孩子。每天刘学礼下班回家看到的便是一片狼藉还有脏兮兮乞丐似的一双儿女。

　　单位的热心同事纷纷劝他，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孩子还小得有人照顾。刘学礼想了几个晚上，同意了。第二天，单位的大姐便领了一个女人过来，刚死了丈夫，又没孩子。也不知道大姐是不是有意，这个叫周秀珍的女人和刘学礼死了的老婆有三分像。

　　刘学礼没吭声当天就领着周秀珍回了家。可刘永海不干了，他已经知道生死，晓得他妈死了再也不能回来了。邻居们拉着让他叫妈妈的时候，他气得大喊：“那不是我妈！”甚至打了叫妈妈的咏荷一巴掌，结果被刘学礼一顿揍，手指粗的竹条都打断了。　　

　　大家都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从那天起咏荷再也没有爸爸了。

　　打那以后，周秀珍怎么看这兄妹俩怎么不顺眼，她收拾不了永海，就拿咏荷来撒气。只要永海使绊子，她就打咏荷打得更狠。

　　咏荷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一心想上大学的她连初中都没毕业。因为周秀珍不小心扭了腰，得有人伺候她。她生的孩子还小，刘学礼又得上班，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咏荷身上，原本只是请假，后来周秀珍嫌她上学浪费钱让她辍学。那天她哭着求她爸，刘学礼犹豫了一会儿，一看老婆拉长的脸还是没同意。

2　　

　　吃完晚饭，周秀珍笑眯眯地对咏荷说：“你都成大姑娘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嫁人了。”

　　咏荷红了脸，没细想继母话里的意思。直到第二天被婶子领到化工厂一间宿舍里，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被说了人家。她嚷着要走，可婶子拦着她说：“你要是有相中的了，咱立马就走，要是没有的话，咱先见见这个人，啊，听话，这人条件好着呢！”

　　咏荷哪里有相中的人，辍学以后天天在家干家务，到了接班的年纪，周秀珍不愿意她去，刘学礼的位置得给她亲生的女儿留着。看婶子说的这么笃定，咏荷犹豫了，说不定真的不错呢，她爸总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吧！

　　李元江一进门，咏荷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小眼睛塌鼻子，尖嘴猴腮，又瘦又矮，个子还没咏荷高。婶子热络地介绍：“咏荷，这是元江，他爸以前是化工厂的大干部，元江接了他爸的班，有出息的很。”

　　李元江看着漂亮的咏荷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在婶子的示意下倒了杯红糖水递了过去。咏荷气得一把打翻了搪瓷缸，夺门而出。这哪里是好姻缘，这明明就是要逼死她。　　

　　“那你就去死吧！”周秀珍插着腰堵在门口，骂道，“养你这么大，给你说个好人家你还挑三捡四，你要不嫁给李元江，你也别回这个家。”

　　刘学礼在屋里喝一口酒吃一颗花生米，咏荷的妹妹们围在他旁边吵着要买糖吃，对哭的快要断气的咏荷视若无睹。

　　咏荷堵着气跑到好友张梅家去窝了一晚上。张梅家条件比不上咏荷家，30平米的房子隔成两室一厅，张梅和两个妹妹挤在一张双人床上。她搬了两条长板凳摆在床边，又把棉袄铺在上面勉强给咏荷搭了个床。

　　两条板凳的宽度和咏荷的背一样宽，她躺在上面一动不动，脑子里不停回放白天的情形。左边是婶子说“你跟了元江，就能去他单位补个缺做正式工。”右边是周秀珍骂“有本事你就死外边儿别回来了！”。

3

　　第二天，咏荷早早就起床出了门，她告诉张梅自己要回家，其实是到公园干坐。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一尺深的雪压在地面上，咏荷在上面踩出两排脚印，一直延伸到湖边。

　　咏荷很小的时候这个公园就有了，她依稀记得周秀珍还没来她家时，每逢周末刘学礼就会骑上骑行车，前面带着她后面带着永海一起逛公园。公园中间有个大湖，里面有很多船，花几毛钱就可以划上半天，冬天结冰了还能滑冰车。

　　自从周秀珍来了以后，刘学礼再也没有带她和永海来过了。每次被周秀珍打了，永海就会偷偷带她来这里，花上一分钱买十颗糖，两个人坐在一起吃完糖再回家。等永海当兵了，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

　　湖面上结了一尺厚的冰，咏荷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朝着湖中心一步一步走过去。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中间的冰不如边上的厚，许多地方拉起了警戒线防止人不小心踩到薄冰面掉下去。她不管这些，心里想着掉下去死了也好，万一命大没死成，那就只能认命。

　　走到中间的某个地方，咏荷明显感觉脚底下的冰松动了，只要她轻轻一用力就会裂开。

　　最终，咏荷还是嫁给了李元江。结婚那天李元江穿着半新不旧的中山装推着二八自行车来接人。咏荷穿着生日那天的新棉袄，抱着一床和棉袄一个花色的棉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面无表情。刘学礼站在门口目送了他们直到周秀珍嚷着关门。

　　“他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去死。”咏荷心想。

　　晚上，咏荷躺在床上咬着嘴唇哭的稀里哗啦，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委屈。

4

　　一年后咏荷怀孕了，单位白纸黑字规定了妇女要响应国家晚生优生幸福一生的号召24岁之前不许生育。原本班长准备选她做优秀职工在年底的大会上代表发言，这下全泡汤了。不光不是优秀职工，甚至连工作也要没了。单位可不要刚上班就怀孕不响应国家政策的人。

　　咏荷那叫一个气啊！好不容易日子有点盼头了，偏偏这么捉弄人。

　　她要流产！

　　一向老实巴交对媳妇唯命是从的李元江不干了，头一次反抗起来，甚至举起了拳头。

　　丢了工作，少了一份工资，家里又多添了一口人，日子过得紧巴巴，每月的工资数着日子花。同样是上班，别人一个月100块，李元江只能拿80块，甚至不如咏荷之前挣的多。

　　后来刘学礼实在看不过眼，给咏荷重新找了份工作，才让她的日子宽松起来。为了这份工作，周秀珍话里话外都是刺，嫌咏荷嫁了人还要拖累娘家爹丢份儿求人。

　　好景不长，孩子九岁的时候国企改制，很多不景气的单位纷纷倒闭，大量职工下岗失业。李元江也成了其中一员。咏荷之所以没下岗，是因为张梅搭上了棉纺厂的生产主任。

5

　　张梅结婚以后托人在棉纺厂找了份工作，没两年就和生产主任搭上了。每天悠悠闲闲的反而比卖力苦干的咏荷每个月多赚50块。她一向看不上李元江，觉得配咏荷太糟蹋人了。

　　张梅给咏荷介绍了个人，是风机厂的会计，长得高高大大戴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这人前年老婆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张梅希望咏荷能跟他好上，最好是能和李元江离婚。

　　难得下早班，咏荷早早就回了家，她急着给儿子做饭。没想到家里什么都没有，她昨天才给了李元江20块钱，这是他们一个星期的菜钱。细问之下才知道，李元江买菜的时候看见以前的同事觉得人家下岗了母女俩没吃的可怜就把钱给了她。

　　咏荷气得差点晕死过去，大吼道：“她可怜？我不可怜？她又不是没男人，要你来管！”

　　“你这人怎么能这么说话，都是老同事了该帮的还得帮一把。”

　　“那谁来帮我啊！我就比她容易？我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是咏荷第一次当着孩子的面情绪爆发，她为了能多赚50块钱，干的是重劳力的活，是连男人都嫌累的活。结果李元江轻轻松松就给了人20块，不是借，是白给。离婚的念头在她心里发了芽，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她看见躲在门后偷偷抹眼泪的儿子，刚刚升起的离婚的心思瞬间就熄灭了。有了后妈就有后爸，她怕离婚了儿子会走她的老路。

　　她回绝了张梅，也拒绝做会计的情人。无论是离婚或是出轨她都不能选，她不想让儿子觉得她是个放浪的不知羞耻的女人。

6

　　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一个大型民营企业，被分配到西北做技术人员，经常向她抱怨吃不惯西北的饭菜。咏荷刚好退休，一听这话赶紧上超市买了大包小包的特产塞了整整两大箱，奔向儿子的单位。

　　李涛住在单位的单身公寓里，不到20平米的小房间，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咏荷给宿管塞了一包鱿鱼干换了一张额外的单人床，在房间里拉了个帘子，开始了和儿子的“同居”生活。一开始，只是给儿子做做饭，洗洗衣服。后来，咏荷闲不住就帮李涛同事带孩子，一天70块，她人又勤快，看人家小两口上班忙，有时也帮忙买菜做饭。

　　这一住就是两年，别人问她：“阿姨，你不想家不想老伴儿啊？”

　　咏荷每次都笑呵呵地说：“我儿子在哪，家就在哪！”至于老伴，咏荷是不想的。

　　李涛的同事总要拿他打趣，见过陪读的家长，头一次看见陪工作的。大家聊天的时候都在说以后李涛谈朋友说媳妇了要怎么办。

　　她说：“我就给带孙子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