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哪一天,三儿突然出现在云龙剧院。瘦的有些皮包骨头,但总的来说还算精神,二十出头的年纪,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像隔岸的湖。
三儿姓李,家中排行老三,听说父母走的早,兄弟不管他,只得一个人闯荡,是个可怜人。头儿让三儿跟着我学做活,开始我只教他些简单的活,偶尔气他笨手笨脚打骂几下也不见得反抗,从他身上我像是看到了从前的我,任劳任怨也安得踏实。
意外发生在那日晌午,支棚的架子塌了,不偏不倚砸在了三儿的腿上,医生满口“之乎者也”的专业术语,从头到脚只听懂了一句,三儿残了,右腿。
我坐在病床上,本该是三儿右腿的地方,看着三儿。
后悔不。
不。
十年了,还打算一直做下去?
三儿看了看我坐的地方,我也终于发现不妥,屁股往外移了移,他看着他的“右腿”笑了笑。
不做做什么。其实我早便听人说三儿啊自小爱演些角儿,大了想做戏子,现在,像散了场的剧院,没戏了。
屋里的光有些刺眼,我问三儿要不要暗一点。三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灯一眼,我这才发现三儿的眼睛像两个黑洞,黑暗、安静,光都进不去。
你关便是。
自从那天,三儿的脸上就鲜有笑容,不过活是越做越好了。开门,点灯,打扫,摆台,看戏,打扫,灭灯,关门。终日往复,也不见得抱怨一声,像个活死人。只有在台上有戏的时候,我看三儿的眼睛里会有些戏子走动的影子,曲终了,灯芯也随着就灭了。
几十年了,原本剧院口朱红色的大门开开合合,早就干裂了,一起裂开的还有三儿。还记得这门是在三儿来的第二天漆的,刚漆好的门油亮油亮的,映着三儿,三儿的眼睛也明亮明亮的,映着门。
我看着三儿,三也看着我。我摸了摸三儿脸上的纹,三儿也摸了摸我的脸。我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我问他,还爱看戏吗。爱。
现在的人早不去剧院看戏了,都在家弄一个小盒子,整日伸着脖子往里面瞅。我总也想不明白,往一个小盒子里看能比得上坐在宽敞的地界,喝着茶嗑着瓜子摇头晃脑?
我问三儿,三儿也不明白。
我望着三儿,三儿也望着我。三儿啊,你的眼睛该换灯芯了,你瞧瞧,没点儿亮。我玩笑道。你啊,你也该换换喽。三儿说到,没笑。
没过几天,三儿走了。我想着那天和他喝的最后一次酒,到老了也没会赤膊汉子们的划拳,干喝又乏味,我俩便猜拳,猜了一整晚谁也没赢谁,到头来玩累了干脆你一杯我一杯喝了。那晚,我坐在他边上,本是他右腿的地方,这次,他没看我。
三儿这一辈子没什么亲人,孑孓一人在这剧院做了一辈子简单的活,但我知道他不想止于此,确无力反抗,最后也懒得去想儿时不沾边的梦,逐渐平淡了,瘸了腿的骆驼能走多远,还不如就此歇歇脚不再起来。三儿出殡那天我去了,一同随着几位剧院的老友,天很好,阳光稍有些刺眼,三儿的照片在大理石上摆着,没有光,光都被他漆黑的双眼吸走了吧,我想。三儿估摸着也想换个灯芯吧,谁又想一直黑着呢…
忘了介绍我自己了,我姓李,和三儿一样的木子李,家中排行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