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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秀才第一次进省城,是送女儿苏幻如读大学。
父女俩一下火车,就在迷宫似的火车站,彻底迷了路。又因面皮薄,口音重,不好意思问,只埋头往前赶。七拐八拐,绕了好多冤枉路。好不容易,才出了火车站。
可一出站,父女俩又彻底傻了眼。
苏秀才爱读书。理论上,他知道省城大,却没料到这么大,大得连公交车站都找不到。
幻如年龄尚小,加上本就不善言辞,面对这陌生的局面,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父女俩正在抓耳挠腮,无可奈何,愁眉不展之际,一辆半旧的三蹦子,稳稳当当地,在他们身边的马路上,停了下来。
司机师傅扭头向他们,一眼就猜了个七七八八,立即笑眯眯,如和煦春风般地问:“老师儿,去哪?送你们一趟?”
这称呼,这语气,别提多礼貌,多热情了。父女俩心里一热,额头的汗珠子,又连成线,顺着脸往下淌。
幻如胡乱抹一把汗,单纯地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哇。待师傅话音一落,她就一手攥紧行李包,心急又心热,忘了瞧一眼父亲,说话就要往道边迈左腿。
苏秀才早上下审视过“好心人”,见幻如要犯傻,忙拽住要迈腿的女儿的胳膊,谨慎地冲她摇了摇头。
师傅看出父女俩的矛盾心思,呵呵笑出声来,相当真诚地说:“送闺女上大学吧?老师儿,放一万个心,我真不是坏人。我还要靠拉活挣几个钱,养活一家子呢。得诚信第一!这不,我刚送了一对母女去工业大学……”
说着,他还拿出颇新的工业大学的宣传页,非要给苏秀才看看,以证明他所言不虚。
苏秀才心绪复杂面色沉静地接过来,将宣传页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整整两遍,目光最终落在地址栏上,心下琢磨:离幻如学校可近,不像扯谎。又一番思量后,才试探着开口问:“去师大,多少钱?”
工大与师大,距离差不多。看他怎么说?师傅笑说:“便宜,三十。”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师傅同意二十块送一趟。
苏秀才知道大城市费钱,能省十块,也算合心意。可一想,二十块哟,眨巴眼工夫就花了,真是败家哟。心疼得直滴血。可再一想,不花这钱,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只得咬咬牙,狠狠心,跟女儿上了三蹦子。
一路上,赏赏景,吹吹风,聊聊天,倒也欢畅,似乎忘了车费的代价。
半个小时后,三蹦子停在学校门口。师傅接过浸着汗水的一沓旧钞票,面色复杂地走了。
刚嘎吱嘎吱没多远,车子突然刹住。师傅猛地回头,语重心长地冲幻如: “姑娘,好好读书,你爸挣钱不容易!等将来出息了,好好孝顺你爸!”
幻如并不太明白这话的份量,爽爽脆脆地应了一声。
咳,说这干啥!苏秀子冲师傅挥挥手,竟生出几分不舍来。望着车子跟人越走越远,感慨地说:“好人哪!”
幻如正新奇又渴望地朝校园内张望,内心兴奋默喊:“师大,我来了!”
“走吧,去报到!”苏秀才跟幻如说,声音里早藏起了隐忍的细微的起伏,平静如常。
幻如难掩满心高兴,主动去拉最沉的行李箱。 苏秀才第一次由着她。以后,他能照顾到的,会越来越少。孩子大了,总是要自己飞的。
校门口设有接新处。两个大学生看了好一会儿父女俩,待基本确定了,才让其中一个过来,完成今日的接新任务。
这大学生胸前佩戴校徽,一走近父女俩,便热情地打招呼:“大叔,我是学校接新处的。今年读大四,中文系的。这个小师妹是哪个系的?”
真是知书达礼的好孩子!苏秀才又高兴又羡慕,皱了一路的眉头,第一次不设防地舒展开了。略沉默一会,他示意幻如可以说话了。
幻如有点犯难。她想,师兄普通话说得真好。可转念一想,爹操了一辈子乡音,恐怕也只能自己来了,遂硬着头皮, 含羞回道: “师兄好,俺也是中文系的……”
蹩脚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就这,幻如还是跟数学老师学的呢。在她那僻远的县高中,开设这么多学科,唯有数学老师用普通话上课,且不顾他人嘲笑,执着地坚持着。当时,偌大学校,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师兄闻言,爽快地笑了,“师妹是苏家屯的吧?俺姥家也是苏家屯的……”
竟是同样的口音。老乡见老乡,差点两眼泪汪汪。幻如不再含羞,甚至变得落落大方,同师兄用家乡话交流起来。
苏秀才跟在后面,看着初长成的女儿,眉头更加舒展了。
由老乡师兄带路,幻如顺利地办完了入学手续。终于,一行三人来到最后一站:住宿登记。一切照常很顺利,十分钟后,幻如跟爹感激地送走了师兄。
关上宿舍门。幻如兴奋地走来走去,这将是她生活的地方。房间不大,窗明几净,粉墙白地板,比起晦暗的家,不知好上多少倍。
苏秀才也频频点头,“不错!不错!”
屋内有三张上下铺,可住六人。有两张已被选走,铺得整整齐齐。
幻如征求爹的意见,选了靠窗的一个下铺,跟爹好一番忙碌,好容易铺好了。活一完,心便松了,困意也就上来了。父女两个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哈欠。
“爹,你躺下歇歇。”幻如又一个哈欠,指着簇新的床铺。
苏秀才看了一眼床铺,使劲摇了摇头,“这可不中,弄脏了你的床,叫同学看见了,该笑话你了。这有空床,我躺这边。”
幻如没辙,只得顺从爹。两人各自躺下,很快,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幻如从美梦中被惊醒,而苏秀才仍旧鼾声如雷。
幻如私心想:我且不吭声,好让爹多睡会儿,他太累了。果然,见没人开门,敲门声停了,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幻如吁一口气,合眼继续睡。刚要眯着,门外又有人来。先是转动钥匙声,随后是敲门声,一声重似一声。
幻如只得叫醒爹,心虚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和蔼略胖的老师,身侧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城里姑娘,怀里正抱着一摞书。
“老师好!同学好!”幻如羞愧地打招呼。
老师点点头。同学看了一眼苏秀才,很不客气地抱怨:“你怎么回事?我敲了半天门,你也不开。宿舍是大家的,你怎么能随便让男人住呢?”
幻如被问得哑口无言。
苏秀才抱歉连连,“这是我女儿。老师,对不住,都怪我不好,太累了,躺下就着了。真是对不住了,同学。我这就走。”
“爹,你去哪?你就住这!住我的床!”幻如牛脾气上来了。
老师语气平和地说:“幻如同学,按照学校规定,宿舍不准住外人。这样,幻如父亲,学校有专门接待家长的旅馆,收费也不高,我带你过去?”
苏秀才沉默一会儿,试着打商量:“老师,你看,能不能让俺住一晚?住旅馆……还是……太贵了。”后面的话,因为羞怯,几乎低不可闻。
老师打量父女二人的穿着,很是理解地微笑着,“要不这样,你跟我到我家凑合一晚?我儿子肯定很欢迎你的!”
苏秀才一听这,哪好意思,忙改口说:“老师,我还是去住旅馆吧。”又真诚地对幻如同学,“姑娘,给你添麻烦了,别怨我家幻如。她乡下来的,不懂城里人的规矩。幻如啊,好好跟同学处,爹走了。明一早来看你。”
幻如送爹下楼,目送着他渐远的背影,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一宿无话。幻如天蒙蒙亮就醒来了,洗漱毕,换上堂姐送的八成新纱裙,站在窗前,眼巴巴地望着爹要来的那条路。
人来人往,一波又一波。太阳出了,将天地照得亮堂堂。幻如终于看到了爹,小小的,背有点佝偻,鼻子一酸,朝楼下跑去。才一宿未见,父女俩都觉得隔了好几年。
“爹,你昨晚住哪了?”幻如最关心这个,她怕爹舍不得钱,露宿街头。
苏秀才露出发黄的牙齿,“住哪?当然住旅馆了。那床别提多软了,地上铺着毯子,毛巾白得像雪……”
幻如听爹这细致的描述,彻底放了心,“那,多少钱一晚?”
苏秀才呵呵一笑,“真不贵,才八块。”
幻如带爹去食堂吃早饭。
路上,苏秀才说:“对了,在旅馆,我刚碰到一老乡。他说,一会儿送我去车站。他还说,这时候,火车票不好买,不如去坐长途汽车。我想了想,他的话也对。家里的秋庄稼快熟了,还真耽搁不起。反正,你这都妥妥的,我放心。”
“嗯,到家给我来信。”幻如依依不舍。
半年后,幻如寒假回家,趁爹不在,跟娘闲唠,说起爹送自己上学住旅店的事。
娘抿嘴直笑,“你爹骗你哪!天那么热,住哪不是住?他在你学校边上的沙窝上趴了一夜,可不就是住宿费八元吗?”
趴,八……爹玩的是谐音梗!幻如陷入长久的沉默。
大门外,苏秀才悠然进院来。三两散酒已微醺,忘形地开嗓大声唱:“普天下哪个父亲都爱儿……”,忽又一转,“谁说女子不如男……”
(初成于2024.1.27日,仅以此文纪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