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水老家四面环山,窝于群山环抱中。大山脚下,有一大片开阔的稻田。幼时,村子有二三百人,与其它村子相比,算个大村庄。那时,各家田地多,耕地耙田全靠耕牛。若是哪家耕牛出点意外,那这家人的农活可够他操心好一阵子,只有等别人家田地都耕耙好,牛儿闲下来,才好向村邻借牛干活。
自然,村民都把各家耕牛当宝贝看,春、夏、秋则专人赶至户外吃草,冬天用熬好米粥混合米糠,再掺杂晾干了的红薯藤梗叶,放大铁锅煮熟喂养。平日尽着小心伺候着牛儿,生怕牛儿掉膘,影响田间地头的农活。
夏风桃李瓜熟时,天亮的早。大人都会早起,好筹备一天的活计。放牛是轻活儿,不费啥气力,看管牛儿的任务,自然就落在各家老人与小孩的身上。小孩贪睡,总也睡不够,大人只好连掀带骂,把我们从被子里强行拽起,赶我们出门去放牛。
春夏时节,道路两旁的小草,碧绿的叶面上,缀满一颗颗白嫩的露珠,各不相连,水灵灵,剔透晶莹。天边的云彩,耀着一片橙黄,晃于我们这群睡眼惺忪孩童们的脸上,让人难以开眼,只好眯眯合合,手拿一根细竹拖于地上,一步一晃摇向牛栏。
各处栏圈里赶出的牛儿,如同得了信号,没几下功夫,便被我们拢于一块,牛挤着牛,汇成长长一队。不时,一两头心急的公牛,把大大的脑袋凑于其它母牛屁股后边,兜兜转转,来回乱晃。孩童们边抽打着牛群,边讨论牛儿上山后,该找些啥乐子来打发时间。
牛群赶入山谷后,孩童们于就近田间地头,找些可充饥的瓜果。仲夏时节,新上市的桃李瓜果多,牛儿吃得肚子滚圆,我们也撑得快要不行,八九点钟,一群吃饱了的牛儿与一伙小屁孩童,个个心满意足,乐颠颠,笑颤颤的原路返回。
秋雨梧桐叶落时,劳累了一夏的耕牛,正缓缓恢复体力,有一些膘肥的壮公牛,又开始露起凶悍的样子,老是追着一两头母牛跑来跑去。我家那头已养了多年的老黄牛,给我赶上山坡后,远远盯着一头肥壮公牛与一漂亮母牛在那边互动。老黄牛心不自甘,吃一口草,瞪一会儿眼,有时,干脆连草也不吃,眼也不瞪,用它那少了一截的牛角,死命顶着低矮树丛和裸露的黄泥巴,好似与它们有仇,死命地较起劲来,牛脚用力后蹬,一下又一下,扬起阵阵泥尘,斑凸的头顶,挂满了乱七八遭的枯草根与细树杈枝叶。我对那倔强的老黄牛毫无办法,只好朝它大吼:
“老蠢牛,不吃草,骚死你,看你能骚到几时?”
骂毕,任由那老黄牛独自顶着烂枝、败草与潮湿的黄泥巴。我与小伙伴们开始玩起赌纸张游戏,赢得正开心,身心都笑颤了,大叹今天运气好。突然,一小孩对我说:
“黑哥,快看,你家那头缺角的老黄牛,朝春生世公家菜地跑去啦!”
我赶紧撸起地上赢来的纸张,一路狂奔,急急把老黄牛赶回原处,接着又投入赌纸游戏。
太阳快要落山,天边的晚霞把头顶的云朵都染了遍,七色的霞光,在云层中变幻。我无心头顶落日的云彩,眼睛全盯着身前赢来的纸张,垒成一道高高的纸墙,真旺,满堂红,今天手气就是好,甚为得意。小伙们伴们纷纷散去,各自找寻自家牛儿。
待我起身,打算牵牛回家,刚刚还在那里玩泥巴的老黄牛,竟然连影子都看不见,霎时惊我一身冷汗,天色就要暗了,我的老黄牛会去哪?心里发慌,不知如何是好。找遍附近山野各处,没有看见牛影,只好勾着头,唉声叹气的回家,心里还在期盼着会有奇迹出现。偶尔运气好时,待我到家,牛已归栏,若给母亲瞧见,远远就要开骂:
“短命鬼你个,死哪里野去了,牛早就回来了,你怎么现在才回?”
吓得我直打哆嗦,不如何回应,大人的口水与棍棒,便一齐朝我飞舞奔来,那一夜,怕是不敢再靠近家门半步。也有好几次,牛儿压根儿就没有回来。只好如实相告,大人火起,一个活人连头牛都看不住,照例又得挨一顿猛揍。天太黑,不知牛会跑那儿,大人索性也不管了,想着明早再找,我赶紧祈祷那头老黄牛别又去糟蹋了别人庄稼。
第二天,多半会于附近某个山头找回那头老黄牛。有一、两次,老黄牛给村邻早早牵到我们家,村邻对着我父母发脾气:
“你家那头该死的老黄牛,把我一园子的蔬菜,啃了个精光!”
家人只好陪着笑脸,赶紧给园子主人赔不是,用我们家地里的蔬菜置换。气得母亲牙齿咬得嘎嘎响,一把拉紧老牛与站立一侧的我,一并打得跳起,阵阵雨雾状的口水朝我喷来,吓得我抱头夺路而遁,恨不能啃上那老黄牛几口,害我得了一个如此狼狈的下场。
一晃,我就四十好几。按理说,人到了不惑之龄,为人处事当圆滑顺溜,不会再有小时候那咬牙切齿状的画面出现。就在昨日午后,因公司墙上一幅手绘图画,我与同事都没能忍住,双方互不相让,干了一场激烈的口水仗。小时大人骂小孩口水唾沫呈雨雾状飞溅的场景,再次上演。吵毕,相互愤懑恼火,我摔门悻悻而出。
下班与一位喜欢研修佛法的朋友聊及下午同事吵架之事,他笑而不语,找来一张纸,写下一行娟秀的字:
“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烦恼以忍辱为菩提。”
看完这句禅意深刻的妙语,我自嘲:“闻‘道’易,行‘道’难啊!”
晚上躺床上,与同事吵架的片段,如同小时候放电影卡了胶片一样,来回兜转,脑海里一片混乱,东一晃,西一晃,恍惚不已,辗转反侧,难以入寐。天快要亮时,恍惚间一下又忆起了老家的那头老黄牛,放牛那些事,还有老黄牛耕作遭打骂的情形。
猛然顿悟,我家那头老黄牛就是按照“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烦恼以忍辱为菩提”来行事的。
酷暑夏日,天热难耐,老黄牛深一脚,浅一脚,拖着铁犁于田间地头慢走,连续翻地多日,早已累极,难以拖起笨重的耙犁,只好缓慢行走。倘若耕田的人是位性急者,必将一鞭飞出去,又打又骂,那老黄牛挣脱不了铁犁的枷锁,快走几步,稍稍等耕者平复些,复又慢哉如前。太阳快要落山时,方才把那一大片田地耕好。这不正是老黄牛“烦恼以忍辱为菩提”,既然无力改变当下,那就将着痛苦一桶喝下无它,一泓苦水肠中泻,自成菩终成果。
老黄牛在野外对壮公牛干瞪眼跑路一幕,亦正是它“是非以不辩为解脱”,那里根本就无肥草水露,还要它瞧那壮公牛一幅得瑟的模样,老黄牛看不惯,眼不见心止,跑为上,不正是“是非以不辩为解脱”。
如此看来,我家那头老黄牛确实有修为,也算是通晓“禅佛”!难怪“老子”西行而去时会骑一牛,原来牛也是有灵性的动物,多一“道友”,正好结伴远行。恍然大悟,我一下就平静了下来,渐生惭愧,我一个不惑之龄的中年人,白活了四十几岁,还不如一头老牛的修为,压根就不懂朋友所说“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烦恼以忍辱为菩提”的佛理禅学意蕴。
确实,我需要向老黄牛看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