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坟地怎么走回去的,云姑不知道,她好像一具抽空了灵魂的僵尸,木然地坐在地下。
她的天塌了,丈夫四喜挖矾石被坍塌的土掩埋了。挖出来,人已经没气了。死在外面的人,是不允许回村的。四喜再也没进家门,就被张罗着下葬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四人,最大的儿子才7岁,不!腹中还有一个,这叫他们怎么活呀!
“娘!娘!我饿!”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把云姑叫了回来,三岁的妞妞在她胸前蹭着,二大娘抹了抹眼泪,起身找来半块馍,递给妞妞。
“老四媳妇!”大哥磕着烟袋唤了一声,“老四走了!以后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云姑感激地朝上首坐着的兄弟三人,磕了一个响头,把孩子们拉过来也磕了个头。
“四喜的白事一共花了10个现洋!云姑你看怎么把这帐平了。”二伯慢悠悠说。
云姑沉吟一下说:“上个月四喜把15个现洋借给三伯了,你从他那里拿,其余的三伯慢慢还我就是了,我也没钱了!”
“什么?四喜什么时候借给我钱了?借据呢?”
“你?”云姑气得说不上话来,“那天你说小舅子找对象急用钱,四喜就把刚到手的货钱借给你。噢!在我家吃饭的还有李耀祖李辰黑小,我去叫他们作证!”
“叫什么叫!那是我弟弟给我的钱!”
“老三,住口!”大伯喝住,抽一口烟,说:“钱的事先放下,以后四喜的三个孩子一家养一个,大儿子归我!”
云姑一下子蒙了,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大伯,我的孩子我养!只要我活着,就不敢麻烦大家!”
“你这个晦气的女人,四喜找上你才半路丢命,你有什么资格留下?收拾收拾,明天一早离开!我们已经和族长商量过了,不容你留下来害人。”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云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再醒来天已黑透了,三个孩子伏在她身上,哭着叫着。
二大娘抹抹眼泪说:“云姑啊,他们眼馋你们的房产地产,想霸占,就赶你走!他们会把你卖了的,这是一群狼啊!当初他们把我打得半年下不了地,我就是不走,才把我儿养大成人!可地让他们占了一多半哪,这上哪说理呀!咱娘倆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不走,除非他们打死我!”
“唉……这种事又不是一两次了!能逃过的就我!”二大娘拖着瘸腿急得走来走去。
“我家四喜脑袋活络,肯吃苦,人也仗义。这几年挣下一份家业,也没少他们的好处。没想到四喜刚入土,他们就来抢!吃相太难看了!二大娘,四喜说过,现在不是祠堂说了算,是县官说了算!我告他们去!”
二大娘走了,云姑慢慢的把眼前的情况,掰开了,揉碎了,告诉给七岁的大儿子斌儿,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反复叮嘱儿子:“活下去,照顾好弟弟妹妹。找到鲍叔叔,报仇!鲍叔叔与你爹有过命的交情,他是干大事的!”地契房契藏起来,她告诉儿子:“只有咱俩知道,坚决不给他们,他们问,你就装傻充楞……”
一夜无眠。天快亮了,云姑才眯着。
一整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惊醒,她抱了抱每一个孩子,推醒斌儿,孩子一把抱住她,云姑摸着孩子的头:“记住妈妈的话!”
她走出去打开大门,三位大伯拿着缰绳,牵着一头驴,站在门口,看来要强行把她绑着卖掉。
“我死也不走!”云姑把剪刀扎在脖子上,鲜血如注,在微明的晨曦中凄惨诡异。
三个伯伯退后几步。
“你们比狼都狠!一点儿不念手足情!现在有王法了,不是祠堂说了算!我已经传话给四喜的结拜兄弟,那个会武艺的拿枪的!若我不在了,就让他来替我报仇!”
“啪”的一声,一个瓦罐从门里飞出,“坏蛋!欺负我娘!”斌儿冲出来。
三个伯伯一怔,转头就走。
云姑跌坐在地上,紧紧地抱住斌儿。
云姑日日烧香,希望四喜保佑他们娘儿三个平平顺顺!
咽不下、抗不过去的事就抱着四喜的遗像叨念叨念。膝下幼子,嗷嗷待哺,日子还得一天天往下过。
一场大雨把院墙冲塌了,云姑清理了废渣,开始垒墙,孩子们帮
着铲土和泥。
隔壁大伯叼着烟袋从屋里走出来,斜睨着残破的院墙说:“院墙上的石头是你家的,你乱动!
云姑被气笑了:“院墙上的石头倒那边是天意,倒在哪边,哪边修没错吧!我们孤儿寡母不用你照顾!”
“你还要强词夺理!”说罢,大伯操起䦆头朝院墙刨去。
“不要!”云姑喊着想阻拦。
大伯一发狠,䦆头隔着残破的院墙,砸在云姑的脑袋上。顿时鲜血淋湿了云姑的大襟,天旋地转。
“娘!”三个孩子的哭声,让她清醒了一点,她爬起来,安顿好孩子们,托付二大娘照料,就走了。
她要去告状!
在镇上摘下手镯,央人写了一份状纸,扭着小脚,带着四月的肚子,向县府走去。
四十多里路呀,她边问边走。第三天,遇见一个穿长衫的老人,看她头破血流,就问她,她哭诉了缘由。
老人长叹说:“手足相残,世风日下啊!可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官司不是好打的!”
老人给她买了两碗面,让她吃着等着。半晌返回来,给了她一张带着红红大印的纸。告诉她回去给乡公所看看就行,还说他是省部要员,他们不敢不听。
云姑千恩万谢,返回去。乡公所里,看过那张纸,以前鼻孔朝上的人,都对她礼遇有加。立即传来三个伯伯严加训斥,拘15天;并让大伯赔偿她10个现洋!
云姑终于扬眉吐气了!
可回到家中却不见了妞妞,斌儿说前天三大伯抱妞妞走的,到晚上也没回来!去问三大伯,他说早就送回来了!
云姑急得到处寻找,村里放羊的虎子说,他放羊时看见妞妞一个人在对面山冈上,就急忙往过跑,因为那边经常有狼出没!可是跑过去,只看见一只鞋!云姑在附近搜了三天哭了三天,一无所获!
云姑把妞妞的鞋放在四喜的遗像前,又一次哭晕了!
随后的日子并不平静:地里忙活半天回去,水缸让人砸了;下雨天,水道被人改了,后墙全灌水了;地里的玉米苗,一夜间被人拔光了……
最可恨的是,一天中午回家,看院子里死着一群麻雀,原来放在院脚的一缸酸菜,被人下毒了!匆忙间没盖上盖,多亏麻雀嘴馋……
云姑不吵不闹,把事情在老槐树下一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老槐树下是乡村的话头儿,那里也在评判是非曲直。
转到春天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带着孩子们点种子。两个儿子挖坑,她撒种子,踩埋。莲花婶子可怜她,让自家男人赶着牲口帮她,自己亲自下手点种子。
大伯就隔着院墙骂她:“不要脸,看好上下门儿!不要丢人现眼!”云姑很气愤,云姑不理。
春天,最大的问题是水。村里缺水,要到三里以外的林里去挑。云姑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半桶半桶往回担,两个儿子提着小桶跟在后面。
有些天二伯驾车拉回水来,自家放不下了,就把多余的水,提着倒入她家的水缸,她记在心里。一天她看二伯满头大汗,就把毛巾递过去,二伯抓住她的手,眼里燃烧着火焰说:“四喜不在了,让我疼你!”“滚!”她赶走了二伯,从此二伯多余的水就浇了门口的梨树。
云姑生下一个丫头,起名思喜。没人伺候,云谷就不坐月子,该干嘛就干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咬牙挨着……老槐树下就流出一句话:再难有云姑难?
斌儿9岁那年,鲍叔来了,带走了斌儿。虽然家里少了帮手,但云姑愿意让孩子长些本事。鲍叔临走叮嘱云姑要让孩子们读书!
第二年,云姑把小儿子送到学堂,无论多难,都要让孩子读书!她经常拿出一张纸让孩子看,那个长衫先生给她的盖着红印的纸。她告诉儿子读书的人有多厉害!
高原上的风,又刮绿了田野,云姑喜欢坐在田边,听庄稼拔节的声音;喜欢听孩子们拔节的喜讯。对面就是四喜的坟头,四喜一定也能听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