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孟佳是在周五的晚上，刷到孙艺那条朋友圈的。
九宫格照片，定位在爱琴海的圣托里尼。第一张，是孙艺穿着一条白色长裙，站在蓝顶教堂前的回眸一笑，海风吹起她的发丝，裙摆飞扬，美得像一帧电影画面。接下来的几张，是精致的下午茶，无边泳池的落日，还有她靠在一个男人肩膀上的剪影，男人手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在夕阳下，闪着不动声色的光。
配文很简单，只有一颗蓝色的爱心，和一句：“风很温柔，你也是。”
孟佳的手指，在那张合照的剪影上，停留了很久。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孙艺打下这行字时，脸上那种云淡风轻的，幸福的表情。
评论区，早已是一片柠檬树的海洋。
“神仙爱情，神仙生活，我酸了。”
“小艺，你简直活成了所有女孩梦想的样子！”
“求同款连衣裙链接！”
孟佳也熟练地，在对话框里打下：“真美，玩得开心呀！”然后，配上一个“星星眼”的表情，点击了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锁上手机，扔到一边。房间里，瞬间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城市那永不熄灭的，冰冷的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照了进来。
她环顾了一下自己这个小小的，只有二十平米的出租屋。沙发上，还堆着早上来不及收拾的衣服；茶几上，放着晚上吃剩的外卖盒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生活被压缩到极致后，疲惫而潦草的味道。
巨大的落差，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知道，不该比较。道理她都懂。可是在这个，人人都奋力展示着自己“最好一面”的时代，谁又能真的，做到心如止水呢？
她拿起手机，解锁，点开相机，切换到自拍模式。屏幕里的那张脸，因为连续加班，带着掩饰不住的倦容和黯淡的肤色。
她忽然觉得，那个在朋友圈里，给孙艺点赞，说着“真美”的自己，和此刻，坐在这间凌乱小屋里的自己，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在别人的风景里，用力地鼓掌。
另一个，在自己的生活里，沉默地，叹息。
一、那张被精心裁剪过的青春
孟佳和孙艺，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
她们是大学室友，睡在相邻的上下铺。一个是来自小镇的，安静努力的“学霸”，一个是来自省城的，明媚张扬的“系花”。两个看似天差地别的女孩，却因为同样喜欢村上春树，和楼下那家麻辣烫，而成了形影不离的闺蜜。
她们的青春，是共享的，也是粗糙的。
她们会为了省下几块钱的公交费，而骑着吱呀作响的单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只为去吃那家传说中，最好吃的冰淇淋。她们会在期末考试周，一起泡在图书馆里，蓬头垢面，互相打气。她们也会在某个没钱的月底，分食一碗泡面，却依旧兴高采烈地，讨论着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
“佳佳，以后我要开一个自己的画廊，只展出我喜欢的作品。”孙艺会躺在床上，晃着腿，眼睛亮晶晶的。
“好啊，”孟佳会从书本里抬起头，笑着说，“那我就给你写全世界最好的展言。”
那时候的她们，从不觉得“穷”是一件丢人的事。她们的快乐，简单，纯粹，冒着热气。她们拍下的照片，大多是素面朝天，在各种廉价的背景里，笑得毫无顾忌。那些照片，她们会用彩印机打出来，贴在宿舍斑驳的墙壁上。
毕业那天，她们在校门口，拍了最后一张合影。照片里，她们穿着学士服，紧紧地搂在一起，哭得妆都花了。
孙艺说：“佳佳，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孟佳用力地点头，说：“一定。”
她们以为，一辈子，是很长，也很简单的事情。
可生活，却是一把最精明的剪刀。它会不动声色地，把每个人，都裁剪成不同的形状，然后，放到完全不同的轨迹里去。
孙艺毕业后，没有去开画廊。她听从了家里的安排，进了一家银行，然后，通过相亲，嫁给了一个家境优渥的男人。她的生活，像坐上了直升梯，迅速地，抵达了那个，她们曾经在宿舍里，当做玩笑一样畅想过的，“上流社会”。
而孟佳，则像一棵倔强的植物，留在了这座城市，凭借自己的努力，一点点地，扎下根来。她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从最底层的文案做起，每天，都在拥挤的地铁和写不完的方案里，消耗着自己的青春。
她们的生活，开始出现了时差。
孙艺的朋友圈，是精致的，被精心筛选过的。是名牌包，是米其林餐厅，是世界各地的风景。而孟佳的朋友圈，是零碎的，充满烟火气的。是深夜加班的办公室，是自己做的第一份，还算成功的红烧肉，是偶尔读到一本好书的分享。
她们依旧会给彼此点赞，但评论，却变得越来越客气，越来越简短。
我们总以为，拉开朋友之间距离的，是时间和空间。后来才发现，真正让我们渐行渐远的，是那些，我们不曾共同经历，也无法再感同身受的，人生。
二、一杯价值五百块的“体面”
真正让孟佳，也开始“表演”的，是去年的那场同学聚会。
聚会的地点，定在一家高级的日料店。孟佳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焦虑。她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件新裙子，和一个看起来，还算有质感的包。
聚会上，孙艺是当之无愧的焦点。她穿着剪裁得体的套装，化着精致的妆，手腕上那只纤细的腕表，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谈论的话题，是最近去的拍卖会，是她丈夫公司的新项目，是她刚刚报名参加的，马术课程。
而其他人，则围绕着她，像一群追逐着光亮的飞蛾。
孟佳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面前的刺身。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了华丽舞会的，灰姑娘。她精心准备的裙子，在孙艺那一身行头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廉价。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关于工作和生活的琐碎，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提。
饭局快结束时，有人提议，大家AA制。
当服务员报出人均五百多的价格时，孟佳的心，沉了一下。这几乎是她一周的生活费。
她看着孙艺，从那个漂亮的手包里，拿出卡，云淡风轻地对服务员说：“刷我的吧，今天我请。”
那一刻，全场响起了欢呼和吹捧。而孟佳，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那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刺痛了的自尊。
从那以后，孟佳的朋友圈，也开始变得“高级”了起来。
她会花几百块钱，去新开的网红咖啡馆，点一杯只喝两口的咖啡，然后，花两个小时，找各种角度，拍出一张看起来，“岁月静好”的照片。
她会用信用卡分期，买一个入门级的轻奢包，然后在发朋友圈的时候，“不经意”地，让那个logo露出来。
她甚至，会在周末，一个人去看画展，不是因为她真的感兴趣，而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一种，能让她看起来，和孙艺“活在同一个层次”的，最廉价的方式。
她像一个笨拙的演员，努力地，模仿着别人的剧本。她收获了更多的赞，和一些“哇，你生活好精致”的评论。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表演”过后，是更深的空虚，和更焦虑的夜晚。
我们努力地，在社交网络上，扮演一个连自己都羡慕的人。我们用滤镜，修饰着平淡的生活；用文案，粉饰着内心的焦虑。我们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别人的认可，却忘了，那份虚假的体面背后，是我们被一点点掏空的，真实的自我。
我们都在扮演一个，连自己都羡慕的人
三、当“完美人生”的滤镜碎掉时
孟佳是在一个雨天，再次见到孙艺的。
不是在什么高级的场合，而是在一家社区医院的输液室里。
那天，孟佳因为重感冒，来医院打点滴。输液室里，人很多，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无意间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孙艺。
她没有化妆，脸色苍白，穿着一身普通的家居服，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挽着。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手臂上，同样扎着输液针。
她看起来，和朋友圈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神，判若两人。
孟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小艺？”
孙艺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
“佳佳？你怎么也在这？”
她们就那样，有些尴尬地，聊了起来。没有了同学聚会上的客套，也没有了朋友圈里的距离感。
聊着聊着，孙艺的眼圈，就红了。
孟佳才知道，那个在朋友圈里，被所有人羡慕的“完美人生”，背面，是什么样子。
那个被剪影衬托出的“神仙爱情”，其实，充满了控制和猜忌。她的丈夫，会检查她的手机，会限制她的社交，甚至，会因为她和异性朋友，多说了几句话，而大发雷霆。
那些看似潇洒的环球旅行，很多时候，都只是为了配合丈夫的商务行程，她像一个漂亮的“配件”，被带到各种她并不感兴趣的场合。
而她自己，那个曾经梦想着开画廊的，有才华的女孩，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锦衣玉食的“圈养”中，丢掉了画笔，也丢掉了自己。
“佳佳，你知道吗？”孙艺看着窗外的雨，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孟佳的心湖，“我有时候，真的好羡慕你。”
“羡慕我？”孟佳愣住了。
“是啊，”孙艺转过头，看着她，眼睛里，有一种孟佳从未见过的，脆弱和真诚，“羡慕你，可以靠自己，活得那么有底气。羡慕你，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羡慕你，还拥有，我们曾经最想要的，那种，冒着热气的，真实的生活。”
输液室里，药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窗外的雨，也一点一点地，停了。
那一刻，孟佳忽然觉得，自己心里那座，用嫉妒和自卑，搭建起来的高墙，轰然倒塌了。她终于明白，每个人的人生，都像一座冰山，我们能看到的，永远只是，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小部分。
尾声
从医院回来后，孟佳做了一件事。
她把自己的朋友圈，设置成了“仅三天可见”。然后，她发了一条新的朋友圈。
没有配图，只有一句话：
“今天，给自己做了一碗番茄鸡蛋面，加了两个蛋。很好吃。”
她没有去管，有多少人点赞，有多少人评论。她只是觉得，那一刻，她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依旧会看到孙艺的朋友圈，依旧是那些，看起来很美的照片。但这一次，她的心里，再也没有了波澜。她只是会在下面，留下一句，真心的：“照顾好自己。”
她不再去那些，只为了拍照的网红店。她把省下来的钱，给自己报了一个，一直想学的陶艺班。她发现，当她的双手，沾满泥土，专注地，塑造着一个器皿时，那种内心的平静和满足，是任何一个名牌包，都无法给予的。
她开始，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节奏。
她不再仰望别人的风景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虽然不华丽，但每一步，都走得坚实，而有力。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孟佳把自己做的，第一个，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还算可爱的陶土杯，拍了一张照片。
没有加滤镜，也没有找角度。
她把它，发在了朋友圈。
然后，安心地，关掉了手机，去阳台上，给她的那盆绿萝，浇水。
阳光，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