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解不开的谜
1
我牵着妈妈的手回到家的时候,奶奶正在准备做晚饭。奶奶看见妈妈,说了句:“你先歇着!”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奶奶和爷爷、哥哥回来的时候,我已趴在妈妈怀里。
爷爷进屋,对妈妈说:“回来了!”
妈妈嗯了一声,爷爷再没有说话。
奶奶到外屋去做饭,妈妈一再说吃过了,奶奶还是点着了火,做起饭来。
妈妈带回来很多东西。给爷爷捎回来一条牛皮腰带,一瓶高粱烧白酒;给奶奶捎回来一副裹棉裤腿的黑腿绑,还有一顶黑丝绒的棉毡帽;给我和哥哥一人带回来一个新书包,一个老毛子式的坦克帽。
炕上摆上了八仙桌,除了奶奶做的菜,爷爷在回来的路上还特意拎回来一只烧鸡,加上妈妈带回来的秋林大咧巴、里道斯红肠,赶上过年一样丰盛了。
从不喝酒的爷爷打开了那瓶高粱烧,倒了满满一小盅。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妈妈没吃几口,先是撕下一个鸡大腿递到爷爷碗里,又把一块红肠夹在奶奶的碗里。奶奶除了猪肉,什么肉也不吃。
妈妈瞅着我和哥哥吃,不时地往我和哥哥碗里夹菜。
临撤桌的时候,奶奶问妈妈:“病都好了?”
妈妈说:“好了,好利索了。”
奶奶说:“那就好,那就好。早点歇着吧。”
一铺炕睡五个人,不挤也不宽绰。爷爷睡炕头,妈妈睡炕稍。奶奶挨着爷爷,哥哥挨着奶奶,我挨着妈妈。
刚躺下的时候,我还自己睡一个被窝,一吹灯,妈妈就把我搂进了她的被窝。
那时,小孩子没有内衣,睡觉一脱就是光溜溜的。妈妈也是脱光了上身,我冷丁贴在妈妈的怀里,心里一阵扑愣扑愣乱跳,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惴惴不安,还有几分胆怯。
妈妈的身体真温暖,像一盆炭火烤得我周身发热。我的手不知道放到哪里,碰到妈妈的身上,觉得又光滑又柔软,还像有一股电流。
黑暗中,妈妈的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抚摩着,慢慢地顺着鼻子、下巴、滑到胸脯、小肚子,妈妈的手触到了我的那个小东西。
我觉得身上热得要出汗。
我屏住呼吸,一只手悄悄地向妈妈的胸脯伸去。妈妈的前胸长有一个樱桃似的瘊子,吃奶时我的小手就抓住那个瘊子乱捏。
我的手碰到妈妈的乳房,忽然之间,我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肺的馨香,我知道那是奶香,就从我那生命的源泉里流溢出来的。
我握住了妈妈松软而挺实的乳房,惴惴跳动的心平静下来。
我很想再叨住妈妈的乳头,贪婪地吮吸……
我像个小猫似地一动不动地依偎在妈妈怀里。
2
学校一放寒假,妈妈就带我去了哈尔滨。
姥姥家在道里,住的是一处老毛子式的楼房。姥姥家住屋很挤,总共一大一小两个屋。小屋住着大舅两口子,大屋也就十五米左右,连做厨房,三张床,住着大舅的两个儿子,老舅和姥姥,妈妈和姥姥睡一张床。
大舅在银行里上班,当时任副行长,住房却这么差,屋子里连暖气都没有,只有间壁墙上砌着一块火墙,做饭时烧一阵儿,屋里冷得喘气直冒白哈气,窗玻璃上结了厚厚一层霜花儿。
住了一宿,我就要回家。妈妈说:“你不愿意在这儿住,我明天领你到别处去。”
妈妈领我去的这个地方是道外景阳街,对面就是桃花巷,桃花巷里全是卖水果食品杂货的店铺摊床。
妈妈领我来的这家姓刘,叫刘胜,临街一间房,中间隔着一道装着玻璃窗的间壁墙。外面是修车的地方,里面是住人的地方,就是一铺炕。
城里的学校也放假了。我和妈妈进屋的时候,刘胜一家人都在。三个小姑娘在地中间儿叽叽喳喳地玩着什么,炕上坐着一个女人,比妈妈年纪稍大些,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小子。
小孩子们到一块堆儿,一会儿就熟了。刘胜家的三个丫头,大的比我大不了二三岁,二的和我年纪相仿,小的也有五六岁。
我立刻喜欢上二丫头。她叫二胖,长的胖乎乎的,脸蛋圆乎乎的,冷丁一瞅非常像英子。
二胖爱说爱笑,见了我也不眼生,围着我什么都问。
炕上的女人把孩子递给妈,下地去做饭,她问刘胜:“吃啥?”
刘胜说:“包饺子。”
三个丫头听说包饺子,都吵嚷着要伸手。刘胜一挥手说:“你们出去!”
二胖高兴地噢了一声,拉住我的手跑了出去。
晚上睡觉,八口人都挤在一铺炕上。二胖跟妈妈很近乎,非要挨着妈妈睡,刘胜直拿眼睛瞪她,她也不在乎。
我和妈妈睡一个被窝,我的手搭在妈妈的胸上,二胖的手也伸了过来,悄悄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发现,刘胜的媳妇没奶,临睡前,是妈妈抱着那孩子,用奶瓶子喂饱了,拍睡了。
第二天晚上,刘胜带我和妈妈出去看戏。二胖要跟着,叫她妈妈给拽回去了。
戏园子在道外十二道街,演的评戏“牛郎织女天河配”。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是在一间挺宽敞的屋子里。妈妈和刘胜躺在一张大床上,我睡在一张小床上。
说不上为什么,我咕噜一下爬起来,跑到大床上,躺在他们两人中间,抱着妈妈不撒手。
妈妈哄着我说:“你快过去好好睡吧!”
我紧紧抱着妈妈,两脚使劲往后踹。
刘胜下了床,对妈妈说:“让他搁这吧,我到那床上去。”
妈妈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嗔怒道:“这孩子!”
我把脑袋拱在妈妈怀里,闭上眼睛,却无法睡着,一个个疑问像随风而来的云团笼罩在我心里。
刘胜的老婆怎么没有奶水呢?那个小孩儿怎么那么愿意让妈妈抱着呢?妈妈怎么会和刘胜在一起?
…………
我想起了爷爷说过的话,不由得心里一阵发凉。
爷爷曾说过,有人看见妈妈在桃花巷挺着大肚子买东西,难道这个孩子是妈妈的?
我的心里生出一团谜。我想解开这个谜,又不愿意解开。
3
小镇里新建了一个中学。中学的规模很大,招生的范围也很广。学校有一百多名老师,一千多名学生。学校的鲁校长是解放前新京女子师范的老师,老婆是他的同学。鲁校长在学校时就加入了共产党,可就因为他不听从组织上的忠告,和这个资本家出身的同学结了婚,就被派到这个东北的小镇来了。
学校的老师是从各地派来的,其中从军队中转业过来的占了三分之一,都是解放前念过大学的,有的是家庭有问题,有的是本人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做过事,这几年部队整顿都给清理下来了。
鲁校长本人有学问,要求他的教师也要有资历,因此,这个中学虽然是新建的,但是师资力量却比县里的一中强。
我上中学那年,白黎波老师也被调到中学来了。
学生大部分都住宿。
新学期开学的那天,全校师生都集中在学校的操场上。
在一年级的新生中,我的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因此,我就站在最前头,离操场上临时搭起的讲台最近。
鲁校长四十多岁,斯文瘦弱,表情严肃。他讲完话后,开始向学生介绍老师。他招呼一个老师上台,介绍这个老师是某某大学毕业,或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工作。
当一个有资历的老师上台时,鲁校长说话的声音就很大,脸上也渐露微笑。被介绍的老师在一片掌声中也腰板挺直,满脸洋洋得意的神色。当一个没上过大学的青年教师上台时,鲁校长介绍的就很简单,三言两语,脸上也毫无表情,而被介绍的老师也自觉矮人三分,面带羞容地抬不起头。
中学在小镇的西门外,离家挺远。
刚开学那几天,妈妈天天送我去上学。妈妈的病在大舅那儿治好了两年多,差不多好利索了才回来。
我到学校去报到那天,班主任老师就对妈妈说:“这孩子太小,上中学恐怕跟不上,课程多了也容易累着,能不能叫孩子休学一年。”
我瞪了老师一眼,瞧他那样儿,戴着厚眼镜,瞧不起人咋的?
妈妈征求我的意见:“领子,老师说的话你听着了吧?要是不行,你就晚念一年也行。”
我执拗地一歪脖子,说:“不行,我考上了,我就念!”
老师看我挺坚决,便扬起脸,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对妈妈说:“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做家长的要多费点心,早晚得安排人接送,以免出什么意外。”
过了一个多月,舅舅来信说,给妈妈找了一份工作,到服装厂去当工人。
爷爷很支持妈妈到哈尔滨去上班。妈妈还有些犹豫。
那一年,全国兴起工商业改造。镇里也搞公私合营,让个体户集资入股,成立了供销合作社。爷爷到供销社当了职工,家里的摊床还没有黄,就由奶奶和哥哥经管。妈妈一走,家里就没人陪我上学。
妈妈和杨小脚子一商量,打算让我随妈妈去哈尔滨上学。杨小脚子告诉妈妈,听说户口迁移要有新规定了,不让乡下人往城里迁。趁这会儿把户口赶快迁走。妈妈就想把我的户口一起迁走。
妈妈把这个想法跟爷爷一说,爷爷连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那不用,你自己的户口应该迁走,孩子的不能迁。”
妈妈说:“小领跟着我……”
爷爷打断了妈妈的话,“跟着你不方便,你就放心走吧,有他爷爷奶奶呢。”
妈妈说:“你们年纪也大了。”
爷爷说:“年纪大了,再活个十年八年也能蹦哒动,放心吧,有我们吃的,就饿不着他。”
妈妈还想说,爷爷摆着手,坚决地说:“这事儿就不用商量了,领子跟着我们不会受屈。不管咋地,这是他的家!”
妈妈很不放心地走了,把她的户口也迁走了。
谁会预料到,在以后的日子里,户口对于每一个人是何等的重要!城市户口和乡下户口会产生那么大的差别,带给人截然不同的命运。
4
对于我来说,上学从来不是一种负担。哪门课程我都感到很新奇,很有兴趣。一本书发下来,用不了几天我就从头翻到尾。老师在课堂上讲这一课时,我都在看下一课的内容,只是这课哪儿有不明白的地方,才听老师讲一讲,听明白了就对这堂课没兴趣了。每回考试,不管是小考大考,我总是用不了一半时间,就交了卷儿。
白黎波老师在中学还教语文。我最喜欢她讲的作文。
小孩子再聪明,有时候也犯傻。没听白老师教我们写作文之前,我一直以为,古时候那些大诗人写出来的诗都是用字一个个拼出来的。
我的作文常常得到白老师的夸奖,经常拿到前边念给同学听。
头一回写作文的时候,白老师出的题目是叫我们写一个秋天的景物。我正在看一本长篇小说,是一个部队作家写的,有一段秋天的描写,我觉得挺好,就改动了几句,抄了下来。
白老师又在课堂上表扬了我。下了课,白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问我:“你的这篇作文是不是抄了别人的?”
我一下子红了脸,心里又很纳闷,她怎么知道我是抄袭来的呢?
白老师看我很紧张,轻轻地笑了。她说:“方领,你这篇作文抄的挺好,因为你不是原封不动的照抄,而是加进了你自己的真实感受。这样就让人感到很真实很可信。天下文章一大抄。自古以来,多少有名的画家书法家也都是经过无数次临摩仿绘,才成为大师的。写文章也是如此。你很有灵气,又爱看书,用点工夫把作文学好了,将来对你是有用的。”
白老师让我当班级语文科代表。
白老师很有意思,她都那么大了,还是老师,也爱看小人书。
上什么课我都改不了看闲书的毛病。上课的时候,我腰板挺得溜直,像是聚精会神地瞅着黑板,等老师转过身,我就翻开藏在书桌里的小人书,悄悄地看起来。
白老师上语文课,我也是照看不误,很多时候,都会被白老师发现。我觉得自己的警惕性很高,随时注意着老师的动静,可是,白老师总是趁我不注意,来到我身边,从书桌里收走小人书,又一声不响回到讲台前。
放学了,我背着书包游游荡荡地往家走,走着走着,白老师从身后赶过来。
我说:“白老师,你要上街里呀?”
白老师倒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说:“我送你回家行吗?”
我说:“不用,我不怕。”
白老师眨了眨眼睛,说:“我想上你家,看看你有多少书?”
我乐了,幼稚地问道:“白老师,你也愿意看书?”
“那还用说嘛。”白老师把背着的手伸到我面前,拿出课堂上没收我的那些小人书,笑吟吟地说:“我都看完了,还给你,不过,我还想接着看,不知你还有没有?”
我蹦着脚说:“我家还有好多呢,够你看的!”
白老师高兴地像个孩子,拉着我的手说:“说定了,那往后,我要天天没收你的小人书啦?”
走到镇中心广场,白老师和我坐在树荫下,跟我说:“自从我离开家后,就再也没见过我爹我妈和我弟弟,你能跟我讲讲他们的情况吗?还有,我爹是怎么死的?”
听了白老师的话,我半天没吱声。
“你怎么了?是难过不愿意说吗?”
是啊,那是一段多么悲伤痛苦的往事,回忆起来能不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