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乡间长大,许多有趣的事情,长大后,渐渐浮上心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大概是五岁的时候,父亲种了半亩西瓜,好慰藉我和妹妹的馋嘴。等到收货时节,大的胖瓜自然是卖了,剩下的小瓜,大至排球小至皮球,在家中屋里堂前堆了半壁,我和妹妹亦吃得不亦乐乎。
乡间成俗,多在瓜田边筑一舍,农人看守瓜田好在此休息,困时打个盹儿,日头毒时躲会儿荫,有时晚上也住在里面,和鲁迅先生笔下《闰土》中所描述的场景有些像。那时我虽年幼,也常跑去自家瓜田玩耍,隔壁瓜田有两兄妹,便常和他们一道。一次,我们下到田边溪中嬉水。犹记得溪水极清浅,未及膝,水底尽是大大小小圆溜敦厚的石头,光脚踩着滑溜好玩。几个小孩嬉闹正酣间,我却脚底溜滑,一跌跤坐到了水里,登时大惊,又觉得几分好笑,连忙爬起来,也不顾与玩伴招呼,一路傻傻直回家中,待到换下衣服,仍觉懵懵憨憨。
乡间小儿,父母极少购置玩具,不过可玩之物,就地取材,遍地都是。春夏交接之际,小麦将熟未熟之时,小儿常将一种野豌豆的果荚,做成喇叭吹耍。长大后,才知我们吹着玩的“喇叭”,便是古诗中常有描写的薇,也就是野豌豆。薇的果实是一个豆荚,比正常豌豆小数倍,大概两寸长、数毫米宽。从豆荚蒂部掐去一半,所剩的沿弧线对半拿指甲划开,除去豆粒,讲究的人还要将杂物仔细清除干净,然后有孔的一头朝外放入口中,嘴略压紧往外用力,便可听到或滴滴或噗噗或哒哒的声音。豆荚的大小以及截取长度不同,所发音调和音色就不一样。每到这个时节,乡间小儿衣袋中多装有一大把野豌豆荚,成日价吹个不停,春之声音就这样出乎口、盈于耳,聒噪之余,却觉鲜亮活力。
一日,母亲往田间劳作,我极力要求同去,好采“喇叭”玩。到了田间,我扒藤扫叶,搜寻良久,不知为何,就是不见“喇叭”那纤细别致的身影,更别提采获的欢欣。我便没兴致了,就择了半根葱管,掐去两端,放在嘴里滴滴答答地吹。母亲在一旁劳作,听到声音,问道:“找到喇叭啦?”我嘟噜着说:“是葱……”此事发生在何年何月?田地在何处?我身形如何?年龄几何?如今都想不起来,但是那满野的绿意春光和母亲关切之余又觉我好笑的面容,在脑海中迟迟不灭。
又一日,和母亲往一块地里劳作,那块地方言叫埂基行,普通话怎么讲实在不知道,姑且先这么写。母亲似乎是往一旁栽着苎麻的地去了,我自顾在另半壁地里闲耍。那地上种了几株桑树,比我个子还高些。我一人闲寂,便玩起一棵桑树来,左顾右抚,挠挠这,摸摸那,见到有一根细枝丫愣愣地支在那,很是好玩,便想摘下来。手刚碰到,竟然是个软糯扭动的东西,吓得连忙松手。那“细枝丫”一拱一拱地走了,原是一只尺蠖,乡言名掰弓虫,真乃惊魂一刻。
说到埂基行,不觉得想起祖母。那是,她尚健在,耳聪目明,常带着两小孙女,携半筐灶灰,往埂基行采韭。就在我被惊吓过的桑树下,方尺许的地,种着一片韭菜。祖母拿刀将韭菜沿着地面切下,留下一茬一茬白色的根,然后撒上灶灰,告诉我说,这样韭菜就可以再发。后来读中学时,在课本上学到灶灰富钾肥,但那时祖母已经逝去三年了。韭可复发,人逝难再;每每思此,不觉戚然。
想到祖母,不得不想到她为我叫魂之事,此事当有两次,如今只记得一次由来始末。和邻居姐姐往外婆家回来,途中于一小水沟挡路,两人正在踟蹰间,忽然一条水蛇在水中耍动了一下游走了,那姐姐没事,跨了过去。我却被吓住了,此次真不比那掰弓虫,也不比跌坐水中,到家后整个人兀自傻傻的,也不说话,也吃不下东西。老家风俗,都说这是吓掉魂了。祖母更是细细道来,她说人有三魂七魄,我那被吓掉了一个魂,得叫回来。她便拿了茶叶和上米,装一个小袋,在屋子周边的路上洒着,一边洒嘴里一边喊:“姣哎,回家做太婆哦!”概茶叶让你喝,米让你吃,丢掉的魂魄快回家做太婆,简单到位的话语,无不体现对人性本初的关怀以及传统社会的农业特点。她喊一声,我应一声,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竟然人真的好了。
长大后自然明白这是心理安慰,或是小儿一时吓住,待缓过去也就好了。但是这番仪式背后祖母的关心与温情,却是再先进的技术再高深的理论所给不了的。时至今日,我都能回想起祖母为我叫魂的光景,特别是那拖长的“姣哎、太婆哦”。
幼时童真浪漫,心无挂碍,长辈的呵护温情自然,此间的真情趣意,诚非往后时光可比,直可一生慢慢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