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翔记性不太好，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被投放进游戏了。

现今程序编写技术突飞猛进，所有网络游戏都随之更新换代，淘汰人工运营，靠一台写出来的强大主脑自主维持。

孙翔是这款rpg游戏的NPC。

他穿着牛皮底和草绳制的凉鞋，缠缠绕绕的绳线蔓延到小腿肚，上身是白色薄纱缎子，露出一边肩膀和胸膛，金叶胸针搭配金线缝的绿宝石腰带，此外还有一把七弦手握竖琴，一顶花冠。

吟游诗人。

游戏做得很真，孙翔摸了摸自己的建模躯体，居然一丝贴图缝隙也没有，肌肤平滑温暖，富有弹性。

玩家的诗人能够治愈病痛，驱散邪恶，孙翔的则有些古怪。

他负责指引奔向往生的亡魂。

作为古怪且通体透明的幽灵诗人，NPC和玩家都见不着他，他是自由的，不会被路人缠住问这问那。

孙翔曾尝试向主脑发送了一次错误报告，刚送出去他就后悔了。

如果他是个bug，那主脑的删除键就能抹消。

好在主脑0.01秒后回信答复他，你不是错误程序。

孙翔松了口气，继续坚守岗位，每天捡捡可怜玩家的尸体。

也是这之后没过几天他碰上了叶修。

那时叶修头朝下，大字型挺尸在山羊小镇旁贫瘠的山包上，无人问津。

孙翔蹲在旁边研究了许久他满身的丑陋装备，嘲笑了一会儿这个尸体真不好看，终于掏出琴来，清了清嗓子。

“别唱了，没死透。”

叶修突然发声，吓得孙翔一哆嗦没站稳，骨碌骨碌滚下了小山包。

等孙翔灰头土脸地爬回来，叶修居然消失了，只留下山包上软土里一个大字型的凹陷。

接下来好几天，每当孙翔路过这个村，都能看见叶修躺在那个山包上，消失，再出现。

他忍无可忍，冲上去问叶修。

“你在这躺着干什么，浪费点卡吗？”

“哥在刷本啊。”

叶修用看傻子的眼神回望。

“你逗小孩呢，就你一个人怎么刷，早就被boss踩扁了。”

“所以我这么虚弱是有原因的。”

叶修伸手，指了指头上一串debuff。

“我的妈！”

孙翔吓得差点又滚了下去。

叶修真的是特立独行，一个人刷本，既引仇恨还输出。

更绝的是，这个副本不带治疗就没有暗黑buff驱散，叶修顶着一串密密麻麻的debuff，单刷boss。

所以他每次出本，落在小山包上，都长得印堂发黑奄奄一息。

“说起来你为什么看得见我？”

孙翔百思不得其解。

“心……有灵犀？”

叶修话没说完孙翔就搓着鸡皮疙瘩跑了。

孙翔虽然只是一段NPC数据，但这不影响他了解外界，夜深人静没什么尸体可捡的时候他就跟主脑建立链接，网上冲浪。

那天他照例打开海绵宝宝一直看到睡着，突然浑身一震，主脑传了条信息进来。

孙翔草草读完，这条通知的大致意思是一个国际罪犯为了藏匿武器代码，将目标瞄准了以自主运营为主体的网络游戏，只要能瞒过主脑，将代码藏进一款游戏的安全性将胜过任何保险库。

现在只要能够写出游戏主脑，后期人工运作的成本就是零，国内外每个月上新的游戏数目都达到上千，不可能因为一个犯罪分子而把所有的游戏都销毁，况且这些游戏背后也是巨大的经济产业链。

主脑的命令就是搜查，让所有的NPC找寻游戏里可疑的人。

这些人篡改了游戏，主要特点就是会像用了作弊器一样超乎寻常地强大。

孙翔第一时间想到了叶修。

叶修能单挑boss，叶修还是这游戏里唯一能看得见他的人。

种种疑点，让孙翔怀疑起了叶修。

于是第二天叶修站在副本门口的时候，尾巴后面还多了只跟屁虫。

“小哥哥，刷本吗，我会驱散哦：)”

孙翔在近聊频道颤抖着输入这行字，扭头就在心里大吐特吐。

“不要治疗。”

叶修说，随手在面板里扒出他的消息框，新提醒的振动就没停过，全是央求叶修带着打本的。

叶修还是本服小有名气的大神玩家。

孙翔又有点动摇了，他到底会不会是臭名昭著的国际罪犯，照理说犯罪者不该这么招摇过市。

不过想来叶修是不需要他了，孙翔酸溜溜地冲那聊天框翻白眼，里头一串串消息轻车熟路问候大神并么么哒，也没有得到回应。

“不过，今天不用刷纪录，就带着你吧。”

叶修摘下手套，在孙翔头上揉了一把。

孙翔愣神，暗骂NPC感受实在太真实了，头皮能够真切地感知叶修手指擦过发丝的抚摸，带着他掌心的热度。

孙翔悄悄向主脑发送了一条消息，“发现可疑人士，还待考证。”

“愣着干什么，走吧。”

刚关上发件箱，叶修就催促他。

“哦，好。”

孙翔还愣愣地回着话，忽然身子一轻。

叶修左手撑起一把伞，那伞轻盈地带着他浮空，越来越高。空下的右手则是拽住了孙翔。

孙翔怕叶修松手，把他摔下去变成NPC酱，大气也不敢出，瞪圆了眼睛看着地面的物体越来越小，他们晃晃悠悠地飞行在高空。

他们飞过一片海洋，落在了炙热的沙漠，脚下松软一片，面前有座废墟群，那里是系统最新的副本探索入口。

孙翔作为称职NPC，对每个副本的了解还是很透彻的。比如这个沙漠神殿副本，打完了神殿里的一群小怪后，会开启一条秘密地下通道，下面是沉寂千年的墓穴。

击败镇守墓穴的怪物便算作通关，不过，如果能解开石碑上的那段最终谜题，玩家ID就会被录入终生成就，这个石碑上的神秘文字也将开启游戏的下一段资料片。

届时游戏会进行长达24小时的维护，大家再上线就会看见新版本，崭新的世界。

自从副本开启，所有玩家争先恐后地去解读石碑，这是第三个月，依然没有任何头绪。

叶修二话不说，拎着孙翔就进了神庙，顿时副本入口被落石破坏，毒蝎从四面八方袭来。

孙翔盯着毒蝎的眼睛，一时有些失神。

那蝎子的尾巴在空气中妖娆地晃啊晃，毒针散发出和眼睛一样的绿光，魅惑不已。

一时令孙翔心神恍惚，好像看见了什么剪影，让他想伸出手去。

他心里一会儿喜一会儿又悲了，哀伤地抓着那个人，不让他走。

最后一次场景变幻，孙翔梦醒了，正扒着叶修傻笑，左手抠着他混搭的金色护腿裹兽皮套，右手按着奇丑无比的叶修的网格黑钢胸甲。嘴里险些还要流口水。

“我玩了这么久的游戏，还是第一次看见治疗职业中了魅惑的。”

叶修身后堆着密密麻麻的毒蝎尸体，一只手高举，戴着绣了白色十字架的手套，显然是刚从背包里摸出来的，穿着这件治疗装备再念一段解咒让孙翔恢复清醒。

“我没有！刚才是失误，失误！”

孙翔丢脸丢大了，气得哆嗦，掏出他那把琴试图唱出个解咒，可惜他的系统设定让自己只能捡取玩家尸体。

沿着神殿继续深入则是几只大蝎子，这次孙翔乖乖闭上眼，等蝎子都被消灭了才敢睁开。

脚下石板震荡了数下，打开了通往墓穴的地道。

地道里全是灰尘和蛛网，越往下的光线越差，孙翔明明很怂，还非要逞强和叶修并肩，这窄窄的一片地方他每听到什么风吹草动都要抖得挤叶修一下，又故作镇定地挪开。

叶修叹了口气，揽过他肩，像安抚小动物一样地捏了捏孙翔的后脖子。

“好好走路。”

这下孙翔，身子老老实实的，耳朵和脸上火烧火燎的。

终于走到了尽头，入眼是一间密室，四壁都高悬着火把，火红色的狮虎兽在墙下打盹，尾巴一下一下地扫过石壁上刻着的关于宝藏的字画。

“这个boss对伤害量有严格的要求，等一会儿我去开怪，你留意石板。”

“只有十分钟，十分钟内解不开初等谜题，狮虎兽就会狂暴，把整座墓穴震碎，副本也要判定失败。”

初等谜题是很简单的游戏，甚至不算解谜，boss被点开，进入战斗以后墙壁上的字画就会模糊不清，把手放上去擦去灰尘才能重新显示。

每擦除两个相同的，谜题解答进度就增加5%，擦到不同的图案则会让他们重新变模糊。

简单的速记配对，十分钟内解出来异常容易。

叶修一个人的伤害量虽然高，但不足以分心去解谜，难怪这回还带上了孙翔。

孙翔抬起一只手，放在粗糙的石壁上，指尖慢慢划过刻下的图案的凹面。

也是同一时间，叶修惊醒了睡梦中的狮虎兽，那头猛兽仰天长啸，震得天花板上不断抖下粉尘和沙砾。

初等谜题确实十分容易，开局不到三分钟孙翔就擦去半片墙了，墙上的图案也显示出了许多。

孙翔发着呆，脑子里边慢慢地过着那些图案，心里边在想，如果今天他作为一个NPC在这里解开了最终谜题，那系统的成就是给他算，还是不给他算。

解题进度还在缓缓地移动，终于到了95%，叶修对狮虎兽的仇恨还很稳。

没想到狮虎兽突然甩出了尾巴想要攻击叶修，尾巴划过的路径恰好是孙翔站的地方，而这个NPC还在傻乎乎地盯着石板发呆。

“小心。”

叶修喊了一声，闪身移动到boss面前。

狮虎兽收回尾巴，张嘴露出獠牙，又长又尖的利齿对准了叶修的手臂。

孙翔不知怎地，擦去最后一块图案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

他转过身去，直勾勾地盯着叶修。

巨兽獠牙与此同时，径直穿过了叶修的身体，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叶修轻盈地落在地面，也静静回望他。

“早知道，我今天就不来和你刷这个副本了。”

孙翔说。

叶修身后的那头狮虎兽平息了躁动，前前后后踱步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舔叶修的掌心。

孙翔上下唇颤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

三年前的孙翔还是天资过人的程序员，全程参与编写了这款游戏。

他万万没想到写出来的东西居然成为了公司非法藏匿各式代码的温床，他更没想到，自己亲手写出来的一段程序，会爱上他。

那段程序，是游戏主脑，也是站在他面前的叶修。

孙翔的疾病来得太突然，他甚至怀疑是否公司对他做了手脚准备将他灭口，但他察觉得太晚了，到那个时候，他已然不能动弹，也将要死了。

孙翔最后做的一件事是将非法代码重写，以另一种形式嵌进了游戏，只有他本人能破解。

叶修一步一步，引导他解开这段代码，孙翔以为自己是在做初等谜题，实际上，他已经本能般地将武器代码破解到了最后一步。

到这个关头，他也将所有前尘往事，都想起来了。

孙翔做的这件事其实是在逃避，他舍不得摧毁叶修，但他无法容忍犯罪，所以他采取了折中的方法，在他去世以后，再无人能破解这些东西。

叶修知道他的苦心，但叶修不愿，危险的东西只要留存着，就一定会被利用。

叶修把孙翔的思想备份，投入游戏，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你知道代码被解开会怎么样吧。”

“嗯。”

叶修点头。

孙翔巧妙地写了个死循环，如果真的有人解开了他设下的谜，这段解，恰好也是叶修的自毁指令。

“世人都盼着生，你还不愿为自己多活。”

“总要到来的，我最遗憾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没有存在于你生的那些年。”

叶修上前，没有一丝犹豫地，添上了解码的最后一笔。

系统公告跳了出来，告知所有玩家，五分钟后将被强行下线，新的版本来临。

叶修觉得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还要舒心，孙翔生病在世的最后那些日子，有一天没一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受折磨，最后走向消亡。

现在不同了，尽管他们也将步往相同的结局。

“我发送了你的思想备份到你朋友的邮箱，以后你就……”

孙翔打断了他，把叶修推到墙根，粗暴地吻了上去。

“我不需要。”

五分钟的倒计时很快，整个游戏世界缓缓被白光包围，从这一头吞噬到那一头，任何事物都不能幸免。

对玩家来说那是下线指令，对叶修和孙翔而言，又是另一种意义。

叶修把所有的后续都铺好了，他消亡以后将会有备用主脑来控制这个游戏，所有的事物都会照旧。

而他，他改变不了过去和现在，但他知道，即便抹消了自己的存在，他也和喜欢的人永远一道了，再也不会被分开。

END

黄昏的光线透过窗子洒进警局阅览室，一丝风吹动纸页，轻轻掀起一个角。

苏沐橙刚结束了一宗代码武器案件，所有涉事人员均落网。

有同事在阅览室外头喊庆功宴别迟到了，苏沐橙笑笑，放下那本圣经，走了出去。

翻过的那一页上写着：

我又看见一片新天地，之前的天走了，海也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