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光“哧溜”一下蹿进大殿,刺眼,原来是有人把大殿的门被打开了,耀眼的白光前面,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猛然闯进入。一身紫色衣袍坠地,冷然高贵。
出人意料的是,男子全然一副慌张模样,看见床上的女子仿佛看到了救赎一般飞奔过去。
他扑到床边,伸手抚上女人的脸颊,气喘吁吁:“还好你还在,我真怕你又不见了……”。
女子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僵硬而且冰冷。
很显然,她是一个死人。
紫衣男子紧握住女子的手,似乎是冰冷的触感让他不满,他皱了皱眉头:“怎么还是这么冷呢?没关系,我给你捂捂。”
他紧紧裹住那双冰冷的手,脸上面具遮掩下虽是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因为逐渐放松而彻底倚靠在床边的身体却流露出他此刻心中的甜蜜和幸福,只是越发的显得悲戚。
时光到了这里仿佛停止了流转,他静静地看着女子,眼中是化不开的深情。
隐约之间,仿佛又回到从前,想起她曾经那样天真,明明紧张害怕却还要强装霸道地对他说:“我,我可是你的妻子!”
他以为,只要等一切结束了,他就可以跟她解释清楚,他们便可以双宿双飞。可是事情终究出了偏差,他未来得及说清楚,她便弃他而去。
耳边,似乎又响起她绝望的嘲讽:“我到底还是,爱错了人!”
他骤然睁开双眼,全身竟然已经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那句话仿如一个诅咒,浸透他的生命,盘踞在他的灵魂,让他倍受煎熬。
她说,她终究还是爱错了人。
怀中的双手依旧冰凉,连带着他自己的手也变得冰凉,他的眼底染上一层血红。
谢宁一,我从来都捂不热你的手,一如你这颗坚硬的心。
他终是松开她的手,转而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尽管知道她听不到,他仍旧在她耳边低声道:“谢宁一,如果,如果我答应放你走……让你和他在一起,你会不会醒过来?”
他说这话时,声音是颤抖的,心却是刺痛的。
没有人回应他,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血腥味儿,发臭的血腥味儿。
他悚然一惊,一把推开怀中谢宁一,果不其然,谢宁一的鼻孔、眼睛、耳朵、嘴巴开始不停地有血溢出来。
不一会儿,血流纵横,布满了她的脸。
谢北舜彻底慌了,他全然不顾血液的腥臭,妄图用手擦干净。然而无论他再如何努力,血总是擦不干净,仿佛是一种刻意的对抗,他越是擦,她血流越是停不下。
他终是无法抑制心头的恐惧,朝着门外大喊:“越清影!越清影!阿宁为什么又流血了!你不是说她会好的吗?为什么会这样!”
话音才落,一抹黑影飞奔而入落于床前。她一身黑衣,柳叶眉、丹凤眼,细长的眼角后面是一颗黑色泪痣,无比妖冶。
看到床上一摊发黑的血迹,她原本白皙的面色近乎一张白纸,她迅速走到床前,手下一点,一根银针没入紫衣女子眉心。
顾不上黑色血液的腥臭味,她俯身趴在紫衣女子耳边咬牙切齿:“谢宁一!你以为他当初杀死的是你的亲人,欺骗的是你吗?”她冷哼了一声,继而又道:“你怎么那么愚蠢,你知不知道,我才是那个被欺骗被伤害的人,我都没有恨,你又凭什么恨他?你凭什么一再地伤害他?”
话音刚落,紫衣女子脸上的鲜血终于停止流动。
男子一把抱住满脸污血的紫衣女子,声音颤抖,眼泪滚出说着面具边缘滚落:“阿宁!阿宁!求你了,活下来好不好!只要你活下来,你要如何都可以,你要和他在一起,你要我放你走,甚至要我死也可以,只要你能睁开眼睛,求你!宁儿!”
越清影怔怔地看着再次神志不清的男人无奈,苦笑。
谢北舜,北越国新任君主,他曾经是丞相钟离彧之子,京城第一才子,驸马爷钟离慕。
北越国真正君主姓谢,叫谢疆宇。
然而,一年前,老皇帝谢疆宇临终一道圣旨把皇位传给了钟离慕。钟离慕登基后更名为谢北舜。
一时间,北越国上下一片哗然,先皇子嗣单薄,除却宣宁长公主和静安二公主之外,唯一的一个小太子也在去岁冬季因病早夭。
纵然如此,按照常规,大可从皇室的旁支亲王中选出一个继承王位便可,何以直接越过他们而把皇位传与外姓驸马爷?那些皇亲贵族竟无一人站出来表示反对。
更令人觉得奇怪的是,自从登基以来,谢北舜便一直以面具示人,因此久而久之,世人皆知北越国有一位“金面王君”。
床上早已经死去的紫衣女子,正是前朝长公主宣宁,闺名谢宁一。
世人皆知,宣宁长公主在新皇即位当日便因病而亡,至于何病,众说纷纭,一直没有定论,这事也因此成为北越不可触及的皇家秘辛。
时隔三月,新皇仍旧不愿承认长公主的死,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提一个“死”字。并且倒行逆施,强行让淑妃越清影利用家传巫术保住长公主肉身,企图复活她。
至于越清影淑妃身份的由来众所周知,这是一份交易。
新皇登基那日,越清影于大殿之上与谢北舜达成协议:“我可以救谢宁一,但是我要你娶我,封我为妃!”
大殿众臣哗然,谢北舜却二话不说,当即册封越清影为北越皇淑妃。
同日,大殿之上,八皇叔世子谢怀宣当众将玉笏摔断,登基大典尚未结束,他便拂袖而去。
新皇对此却不置一词。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世人眼中的故事,关于谢北舜和谢宁一之间的恩恩怨怨,还得从五年前,公主驸马成亲开始说起。
北越国元和十六年春,皇帝谢疆宇老来得子,又逢自己的大女儿宣宁长公主大婚,一时间双喜临门,便下令大赦天下,赋税减免。
很久没有什么喜事的北越国上下一片欢腾,家家户户、大街小巷皆张灯结彩以示庆贺。
世人皆道宣宁长公主谢宁一美貌端庄,知书达理,丞相钟离域家的长公子钟离慕才华盖世,玉树临风,如今这二人结为夫妻,实乃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足以在北越民间传唱数十年。
更有甚者为二人写了话本子在坊间广为流传甚广,成为一时间各个戏楼里最受欢迎的戏目之一。
皇上新赐的驸马府的后花园里,假山石边流水潺潺,八角飞檐之上绿树成荫。
新婚刚过的宣宁长公主谢宁一边喝茶边听着小婢女绿芜给她读着话本子,那是从坊间搜来的:“却道公主殿下正在院中期期艾艾,相思泪儿正把那粉颊染,却听得那高墙上钟离大公子悄声呼喊:‘小娘子莫要难过’……。”
听到这里谢宁一方才含在口中的茶几乎要喷了出来,黛青色的远山眉下,一双杏眼因为笑容而弯成一道新月:“好个才子佳人后花园幽会的戏码,亏得他们竟也想得出来。这皇宫的花园里可没那般容易给钟离大公子翻进来。”
绿芜也笑得发髻上的小簪子摇摇欲坠:“这写话本子的人定然是个假书生,但凡知礼识节的正经书生也羞于做这等勾当,何况驸马爷这样名满京城的大才子呢!”
谢宁一嗔笑,红润的嘴唇微微一张,清润声音如水流淌:“倒是让你给说着了,驸马若是能做出这等事怕是整个北越的文人雅士都得改名叫登徒子了。”
这话一出,正在给狻猊香炉添香片的蓝烟跟着取笑道:“了不得了,公主得了一个好驸马,怕是天下文人再也入不得公主的眼了。”
谢宁一被蓝烟的一番抢白羞得面红耳赤,便故意学着那话本子上的腔调道:“端端的蓝烟小妮子这张嘴最是惹人恨,赶明我得仔细瞧着寻个厉害的婆家把你给嫁了,让你婆婆好好管管!”
一番话说得屋里的丫鬟都顾不得矜持笑开了,向来稳重文静的蓝烟气得直跺脚,也顾不得再反击,顶着一张绯红的脸跑开了。
谢宁一笑得开心恣肆,心下却颇为凄然。
说起她的驸马钟离慕不知道是京城多少女儿家的梦里人,她是公主让她占了先机。回想起来她与钟离慕自小相识,虽然碍于宫规礼教的束缚二人每年不过见到一两面,但这并不影响他二人的心意相通。
父皇也早已看出端倪,索性在她及笄之年便颁下圣旨为二人赐婚。又因父皇舍不得便在宫中多留了两年,到如今谢宁一已经十六岁才得与钟离慕修成正果。
然而却不知是人心易变还是她从来都未曾真正认识过钟离慕?
每每想起成亲那日,谢宁一都觉得心里很是烦闷。
谢宁一记得,那晚灯影交错,一室帐软红香,相较之下,钟离慕的脸却清冷无比。
麒麟金纹绕红靴,来人停下脚步在她面前站定,她放在腿上的双手忍不住拧紧。一天的疲惫也早已被她抛诸脑后。
盖头被挑开,谢宁一羞涩地低下头,等着钟离慕先开口跟她说话,嘴角却早已经忍不住偷偷翘起。
红烛的芯在幽静的空气中烧得“噼啪”作响,过了好半晌,钟离慕竟然只是道了句:“公主累了一天了,赶快歇下吧。”
谢宁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钟离慕就径自走到对面的软塌上,双眼一闭便睡了。
谢宁一愕然,这样便结束了?
“钟,钟离慕……”谢宁一起身跟过去,局促不安地立在他跟前。
钟离慕睁开双眼,漂亮的桃花眼全然没有以前的脉脉含情,反而有一股鹰隼般的犀利,肃杀!这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瞳孔,迸射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力量。
谢宁一下意识往后趔趄了半步。
钟离慕照旧声音平淡,仿佛是深潭中的水,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公主何事?”
“没什么……你,你歇着吧。”谢宁一勉强扯出一抹微笑,退回到床边。
她偷眼打量着对面的钟离慕,明明在心中盘旋了那么多年的人,此刻竟然如此陌生。这般的陌生几乎教她惊觉,是否她嫁错了人?是否是父皇弄错了?
可是那张脸,分明是他啊。修长却不过于浓黑的眉毛,总是荡漾着无边情致惹人着迷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下方,是那张一笑便足以揽尽文人风骚的薄唇。
除却如今已不再含情的桃花眼以及在嘴角流散的笑意,那张脸一点没变。
此刻的钟离慕太过疏离,也太冰冷,甚至隐隐透出一股凶狠。
谢宁一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自己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便胡乱睡下了。
谢宁一做了很多梦,乱七八糟,梦里似乎有人在呼喊:“宁儿!宁儿!”
这是钟离慕的声音!怎么会呢,钟离慕不是刚刚和她成亲?为何要这样呼唤她?
这声音凄厉得让她觉得心惊肉跳,梦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谢宁一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慌乱掩埋,好像要沉沉坠入漩涡。
“宁儿!宁儿……”凄厉的声音依然在耳边缠绕不散,谢宁一的胸口仿佛被大石压住了一般,透不过气来。
几经挣扎,谢宁一终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睁开双眼才发现,天已经亮了。她低低喘息了一阵,胸口的心脏还在扑扑跳着,原来是梦魇了。
而床对面,钟离慕早已经不见了人影。
谢宁一慢慢地看着眼前开得娇嫩的迎春花,心思悠远。
从成亲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月了,她很少看到钟离慕的身影,他不是在外面就是待在书房里,即使晚上回房睡觉也只是躺在对面的软塌上,并不理会他,似乎她之于他全然一件摆设。
新婚之后的困惑一直在她胸口盘踞,如同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宁儿,宁儿?”温润和蔼的声音唤回了谢宁一的神思,她连忙回应道:“是,姨母怎么了?”
丞相夫人连芸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得意味深长:“不过陪我老人家这一会儿便想他了?”
谢宁一面颊登时染上一抹红晕,颇为尴尬无奈地道了声:“姨母!”
连芸越发笑得开心:“好了好了,傻孩子,总是改不过来,还叫我姨母呢?”
谢宁一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偏又不依不饶地抱住连芸连声叫道:“姨母、姨母、姨母……”。
连芸终是拜下阵来,故作嗔怒道:“回头叫我儿子收拾你!”
此言一出,身后的丫鬟们也悄悄笑出了声,谢宁一气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谢宁一和钟离慕成亲后?,皇上便专门在离皇宫不远处的城东面辟了一块地方作为驸马府,如此一来,钟离慕和谢宁一便要搬出丞相府。
所幸丞相府并不远,也在城东,谢宁一经常会抽出时间特地去丞相府那边走走,陪着丞相夫人浇花下棋。
谢宁一从小便听母后说丞相夫人连芸的事,丞相夫人曾经是一位医女,母后未曾进宫时与她是很要好的姐妹。
丞相夫人与丞相钟离彧的相遇其实也很令人啼笑皆非。年轻时的丞相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那时候钟离公子一出门满街的少女都要追着他跑。
有一次钟离彧就坐在马车上招摇过市,那些少女们一见美男来了都忙不跌地往钟离彧马车里扔信物示爱。
起初扔的都是手帕、簪花、香囊什么的,结果扔着扔着就成了瓜果蔬菜,这时候年少的丞相夫人连芸买菜经过,只当是大家在砸坏人,就跟以往醉倒游街示众那样,连芸一时兴起便也跟着扔了一个。
只是别人扔的不是好吃的就是好看的,偏她不明就里扔了一个鸡蛋,好巧不巧就扔到钟离彧的脑门上。这个鸡蛋一扔出去,当时整条街都安静了。
丞相大人和丞相夫人的缘分也就从那时候开始了。
谢宁一又提起小时候听母后讲的那段故事,丞相夫人听完咯咯笑了起来:“其实我生来身体底子薄,扔东西从来就没有扔出两米远,谁知那天不仅扔远了,还扔得那般准,想来老爷是注定要受我这一着了。”
谢宁一很是笑道:“那是娘和爹冥冥之间的缘分,可真教人羡慕。”
丞相大人宠爱夫人是朝野皆知的事,从丞相夫人淡雅的微笑中也可以看出夫人该是何等幸福。
“缘分终究还要靠人心来维持啊,你和慕儿也一样,以后的路还很长。”
想到钟离慕谢宁一终究是眉头紧缩,沉思片刻她还是开口道:“娘……”。
连芸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微微一笑,拉起谢宁一的手道:“可是有什么疑问?只管说与娘来听听。”
谢宁一犹疑道:“宁儿嫁过来以后,觉得驸马似乎与从前不同了些。”
谢宁一不敢说太多,毕竟未嫁之时她与钟离慕相处并不多,也无法断定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人毕竟是有很多面的。
正在沉思间,连芸已经拉着谢宁一坐下,面色凝重了一些:“其实,慕儿与你成婚前一个月,曾外出游玩出了意外,当时天冷结冰,路滑难行,马车不小心跌落悬崖,他也险些丧命。大病痊愈后便改了性子,我与老爷也为此担忧了很久,却没有解决办法。”
谢宁一不由心下一惊,竟然还有这等事!父皇母后竟然也没有告诉自己。
她连忙问道:“那,他现在怎样了我竟从没得到任何消息!”
连芸淡然一笑:“已经痊愈了,再好生调养便是。”
其实连芸一听谢宁一的疑问便知道,钟离慕定然是冷落了她,但是谢宁一是她看着长大的,且那温润淡然的性子也很合她的脾性。
想到这些,丞相夫人索性给他们制造一点相处机会,便拉着谢宁一去药圃摘了一些草药,用这些草药做了许多点心让谢宁一带回去给钟离慕。
谢宁一想到自己同钟离慕尴尬的境地,觉得这正好是一个契机。心中的疑惑已经解开,她就更加觉得,自己应当做一个好妻子,好好照顾他。
日暮时分,谢宁一刚刚踏出丞相府大门却看到一个她半个月未见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覆手而立,一袭黑色锦衣,如墨的长发如丝缎披散脑后,窄腰上玉带紧束,越发显得身材颀长挺拔。
她不由心头一动,竟看呆了去。
似乎是觉察到身后有人,钟离慕回头,看到是谢宁一,依旧神情不变,只开口道了句:“走吧。”
说着,便跨步行至马前,跨上马背,扬鞭欲行。
谢宁一见状茫茫上前拉住他的马缰,面色绯红,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事来找父亲,父亲说你也在府中,让我回去时带上你。”他声音平淡,面色却颇有些不耐烦。
“这样啊……”谢宁一眼角忍不住溢出笑意:“那你是在刻意等我的了?”
“嗯。”钟离慕惜字如金地答道,目光却颇具意味地盯着她拽住马缰的手,谢宁一这才识趣儿松开。
他把马缰一抖,马儿便倏然飞奔离开。
谢宁一看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不由嘀咕:“这,这就是他说的带我一起走?”
回到驸马府清心院,谢宁一打定主意,要跟丞相夫人学一学基本医理和厨艺,她很想有一天自己也会亲手做这些东西给他吃。
只是,后来的某一天,当谢宁一得知真相以后,回想起自己现在的天真不由得苦笑,原来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第二章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