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带女儿去上课。走进舞蹈教室,顿感清凉,中央空调的风,吹得身上的汗瞬间凝住。明亮的舞蹈镜前,一个个小女孩穿着专业的芭蕾舞服装,正在做准备动作,不由得感叹:现在的小孩儿条件真的很好。
走出教室,立即感到了冰火两重天。如火的骄阳,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汗腺的通道瞬间又被开启。树叶一丝不动,两棵大树肃穆地立在院子中间。仅有的几个有阴凉的长凳,已被家长坐满了,他们手里还拿着书本扇子什么的不停地扇着,几只知了断断续续地叫着。
我绕过他们往前走,想找一个凉快的去处。沿着一个圆形的草坪走着,突然发现一个水龙头,外面包裹着黑色的防护罩,低调而又泰然地站在草坪护栏边上。我欣喜地冲过去,打开水龙头,伸出手、胳膊,在下面尽情地冲着,水虽然是温的,不过还是觉得凉爽。冲完胳膊,我又双手捧水,彻底把脸、脖子全洗了一遍,顿时心里不慌了。我站起身,这才发现下面有一块石板,石板周围的不知名的植物的叶子,明显有点泛黄,那是接触太多水的缘故。再往下看,石板的侧面竟然长出了蘑菇。多么熟悉的画面,瞬间我的脑海开始翻转。
2
也是一个中午,地里的庄稼都耷拉着脑袋,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吟唱。伯(家乡对父亲的称呼)塞给我二元钱,对我说:“快去买瓶啤酒回来,放在井巴凉里(压水井压出来的水)冰冰,晌午吃凉面”。这是我很喜欢的差事,因为一瓶啤酒要一块八角,剩下的两角钱,我可以自由支配的。
我拿着钱飞奔到村头贾大爷的杂货店,大爷眯着眼睛问我:“剩下的钱还买糖?”,我说:“不用了,天太热我要留着买冰棒呢。”杂货店是没有冰棒的,卖冰棒的都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回到家里,我妈已经在压水井旁准备了整整一大捅凉水,里面还放了一个西瓜,我忙把啤酒瓶丢进去,顺便捧了一捧水扔到脸上,凉意直逼心底,嘴角还带着一丝甘甜。
走进厨房,看到伯正把锅里煮好的面往一个装满凉水的盆里捞,面条一根根很有筋道,随着伯的翻动在水里游动。面条是在自家压面机上做的,那是我妈的专利,机器上走几遍,达到什么效果,在她心里像明镜似的。
“吃饭啦”,伯叫道,我们一家三口坐下。伯对我说:“料自己调,凉冰冰的,美得很。”我拿起瓢,先捞点凉面,再加点黄瓜,再加点伯的下酒好菜,往往是猪耳朵或是花生米,舀一勺蒜汁,倒点麻油,搅拌过后,香味扑鼻而来,放在嘴里凉凉的,一下子胃口大开。伯对着酒瓶“咕咚咕咚”地喝着,往往会剩一点给我尝尝,我一口闷掉,打了个嗝,并不觉得好喝,但伯觉得男子汉还是要慢慢学着喝点的。吃完饭,妈妈切开凉好的西瓜,我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又甜又凉的西瓜,吃到打嗝。吃完饭,对着“嗡嗡”只响的摇头扇,美美地睡上一觉,夏天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3
陪着大人去地里掰玉米,成片的一人多高的玉米,很快就把我淹没了。不一会儿,我的衣服就湿透了,嘴巴也很干,不停地去喝水。没过多久,妈妈的大水杯里装的井巴凉就被我喝光了,离回家还早呢。妈妈对我说:“去压点井巴凉来,顺便把衣服弄凉快点。”“去谁家压?”我问道,因为玉米地离我家要一里多路呢。“随便,你看哪家近就去哪家。”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提着水杯,走到最近的小眼儿(我们老家儿话音很多)家,他上次玩弹珠还欠我二粒嘞,如果在家刚好找他要。家里门关着,院子里有一个压井。压井边上有一个水坑,一只母猪带着一窝小猪在那里滚泥巴,小猪时不时发出“吱吱唧唧”的声音。我径直走过去,从旁边的捅里舀一瓢水,倒进去当引水,待把空气都排空后,连续压几下,感觉到手上要用力了,水就上来了。刚开始的水不够冷,我就继续压,水流到旁边的水坑,小猪们更闹腾了,猪妈妈朝着一个不乖的小猪,一下子用鼻子拱出老远。等到水凉了,我就对着水槽,呼噜呼噜地先把自己灌饱,再把汗湿的衣服脱下来,放在青石板上,用冷水浇透,然后拧干穿身上,立即打了个冷颤。穿上衣服,我才开始把水杯接满。
“哟,进巴儿(我的小名)也下地干活来了。”我扭头一看,是小眼儿的妈妈,她吃得肥肥的,村里人都叫她“老肥”。
“小眼儿唻?”我问道。
“给他婆看西瓜去了。”我正准备走,她从屋里抱出一个西瓜,对我说:“这是小眼儿的外婆送的,你拿去给你伯你妈尝尝。”
“行。”我接过西瓜,转身走了。
4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地多活也多,农忙时妈妈就会叫姨娘家的格华表姐过来帮忙照看我,顺便帮家里做家务活。因为姨娘家有二个儿子,三个女儿,劳动力多,格华姐是最小的,姨娘和我妈姐妹俩素来关系很好,心疼我妈忙不过来,就让格华姐来搭把手。她那时十五六岁,话不多,每天就是不停地干活。来我们家时,就带了一套换洗衣服,有时来不及换洗,就穿着汗湿的衣服继续干活,她从来不抱怨。倒是姨娘有时候责怪我妈,也不知道给表姐买件衣服。妈妈就是那种不光不舍得给别人花钱,连自己也一分钱都不花的人。表里如一,在她身上很好地体现了。
有一天表姐压水时,手上滑了,压井杆像脱缰的野马往上反弹,打中表姐的下巴,鲜血直流。当时条件有限,就在村里的一个郎中家缝了五针,缝完没多久,表姐又继续干活了。一直到现在,表姐的下巴上还有个明显的疤痕。后来表姐结婚时,我妈却没认她。在我们老家,女孩子出嫁时,亲戚如果以后要来往,就需要去参加婚礼,送份子钱,谓之“认亲”。因为每家亲戚的小孩都很多,我妈觉得负担不起份子钱,很多小辈都没认。不过表姐后来日子好过了,逢年过节有时还会来看看妈妈。我长大后也会主动和表姐联系,表姐从未提过她下巴的事,但在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5
天寒地冻的时候,用水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井槽里的水都结冰了,压井杆根本动不了,桶里放的引水也结冰了。妈妈每天第一个起床,用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热水瓶里的水,倒进井槽里,再倒一些在引水桶里。一阵热气冒出来,等上半小时,冰都化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压出水来了。奇怪的是,压出的水竟然是温的,妈妈不用带手套,就用这温水洗菜做饭。
6
后来搞新农村建设,村民都搬到了公路旁边,盖起了新房,用上了自来水。但很多村民还是在自家院子里装上了压水井。妈妈在压井旁种了葡萄和葫芦,伯沿着围墙搭了架子。每到夏天,院子里绿意盎然,葫芦藤爬满围墙,葡萄藤爬满架子,压水井在葡萄架下,悠然地乘凉。母亲搬着矮凳,坐在旁边洗衣服,青石板上,水不停地流淌。
时常,我会想起家乡的压井,想到“井巴凉”浸过的凉面,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凉”面。井水是不结冰的,但压水井确是会结冰的。林清玄在《不封冻的井》里说:“只要你心底有一口涌泉的井,还怕会被寒冷的雪封埋吗?”,对此,我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