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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念头来得毫无缘由,却执拗得很。于是我搬来一张旧木凳,踩上去,踮起脚,才在壁橱的最高处摸到了它。厚厚的、软软的灰尘,像一层时光的绒毯,覆盖着。将它捧下来时,我的掌心便印上了一幅模糊的、灰白的地图。
这是一盏极老的煤油灯。玻璃的灯罩已泛了黄,上面还有些许烟炱的斑痕,怎么擦也擦不掉了;黄铜的灯座更是黯黯的,失了光泽,只幽幽地映着我模糊的影子。我寻来些煤油,又将棉纱的灯芯细细地剪了一截,用火柴点着。先是冒起一缕袅袅的、有些呛人的黑烟,随即,一团橘黄色的、温软的光晕,便在这渐浓的暮色里,静静地绽放开来。
我将它放在书桌的一角,自己便退到对面的椅子里,静静地看。这光,是与电灯全然不同的。电灯的光是泼洒下来的,是率直的、明亮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而这灯的光,却是从中心那一点柔和的火苗里,一圈一圈漾出来的。它照亮的地方极其有限,书桌的这一角便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世界了。光晕的边缘,是朦胧的,与黑暗温柔地交融着,并不划一条生硬的界限。我的影子被它投在背后的墙上,拉得长长的,晃晃的,像一个沉默而忠实的伴侣。
在这光影的摇曳里,许多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影子,便也跟着晃晃地走出来了。我仿佛又看见了祖母,她就坐在这团光晕里,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永远有做不完的针线。那根小小的银针,便在光里一闪一闪地,像一颗微弱的星。我呢,就伏在桌子的另一边,守着这光亮,读着那些泛黄的课本。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墨一般的夜,或许有风,或许有雨,但都被这一圈暖暖的光挡在外面了。世界里,仿佛就只剩下了这灯,祖母,和我。那时只觉得日子漫长,夜也漫长,却不晓得,这被一盏灯守护着的宁静,原是人生里最难得的福分。
由祖母,又想到更远的、未曾谋面的先人。在无数个这样的夜里,他们或许也是借着这般微光,读着圣贤书,计算着田亩的账目,或是给远方的亲人写着家信。那一点飘忽的火苗,见证过多少希望与叹息,陪伴过多少寂寞与坚韧呢?这光,便不单单是光了,它成了一脉相承的、温暖的血液,从遥远的过去,悄无声息地流到今天,流到我的眼前。
我们如今是太久地习惯电的光明了。它太方便,太慷慨,只需轻轻一按,便将整个屋子,乃至整座城市,照得如同白昼。我们在这无所不在的光明里疾走、忙碌、喧哗,却似乎忘了,黑暗本应是夜的底色,而收敛与宁静,原是一种更深的滋养。我们得到了整个的光明,却好像失落了那独属于自己的一隅阴影,那可供思绪与回忆悄然栖身的角落。我们感恩的事物似乎很多,感恩便捷,感恩富足,却独独忘了感恩这一份“局限”,感恩那曾守护过我们懵懂童年的、一团小小的、不足道的微光。
夜更深了。桌上的煤油灯,火苗微微地跳了一下,像是有些倦了。我轻轻地、几乎是虔敬地,将它吹熄。那一团橘黄的光晕倏然隐去,但我的眼前,却仿佛仍停留着一个光明的、温暖的印记。一股温热的潮流,毫无征兆地涌上我的心头。
我感恩。我感恩这盏被遗忘的灯,它今夜教会我,去看见那些沉默的、黯淡的,却曾用尽全力照亮过我们的存在。真正的感恩,大概不是对于辉煌的感佩,而是对于微末的体察;是在一片喧嚣的光明里,仍能记起那一豆烛火的温度,并因此,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被温柔地照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