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
空气中充盈着夜雨激起的土香,香味裹挟了些许潮气,乘一缕秋风一路追随着华戎和他的羊群。
一声清脆的鸡鸣响起,华戎转身望去,已有人家的囱灶房顶飞出了白烟,远远地有着幽蓝的天色作了背景很是显眼。再看来时的路上,密密麻麻的脚印散乱地布满了整条大道,从村里出来一直延伸到脚下。
此时天将亮,华戎边走边环望幽空,似在寻着什么。只见大路南面的杨树梢上,一钩黯淡无色的残月若隐若现,竟深深地勾住了华戎的目光。华戎站住脚侧身凝望着,不顾身后的羊群,任由其自行觅食。
三五群麻雀忽地从路北的几颗柳树里叽叽喳喳地飞了出来,乌泱泱地在天上聚成了两团,后面追着前面,前面撵着头雀,忽高忽低地在半空中荡漾了几圈后落在了东边不远处的一块地里,过会儿又被羊群惊起,呼啦啦都钻进了华戎眼前的杨树里,从树杈吵到树枝上,震落了数片黄了的叶子,也打断了华戎的冥想。
华戎正思索着,被群雀一闹,再无心停留,忽想起手电还亮着,也未低眼瞧一下,只是随手一关,就很灵巧地将其甩进外衣右侧的外兜里,而后利索地拉上兜子的拉链,又反手熟练地捋了捋水壶的斜挎绳,接着将扛在左肩上的放羊铲子顺下来,铲头朝前用力地扎进路面,齐眉高的放羊铲子便直楞楞地立在了一边。绑在棍尾的放羊鞭微微摇曳在风中,仿佛在嘲笑华戎的乐趣。不等鞭身回位,华戎揪住鞭尾倏地一下提起铲子,大步上前接住棍身,用力抖落挂在铲头上的泥土,借势向下又使劲儿朝着路面扎了进去。
华戎一路走一路扎,使得本就坑洼的路面看起来更凌乱了。
昨晚那场雨并没有下很多,路上只是浅浅的一层泥,仅有表层被雨水润湿的土色黯淡了些,扎开表层便现出了里面尚且黄亮的干土,虽比不得暴雨天常会有得一脚深的水坑,却也是很容易滑倒得。
华戎小心地走着,倒也不担心滑倒伤了身子脏了衣,只是不想压碎怀里的烙饼,挤坏了自己的灵魂寄托。
不过,今天的衣服定是要洗得。雨后的草木,芽芽叶叶尽挂满了明亮的小水珠,群羊觅食走过,身上的绒毛也尽是湿了的。水润过的羊毛总会散出一股呛人的腥味,人挨着久了也会跟着一起臭了,闻不惯的人远远地就觉着膳得慌。
“哈!好膳。”华戎嗅了左肩又闻了右边,皱眉苦笑道。
“咩”,一声嘲讽幽幽地从身后飘来。华戎懒地回头,只顾提起下巴深深地打着哈欠,不等合了嘴,又举起胳膊曲了肘,双肩向后用力扯了两下,“呼!”这下精神了许多,方才皱的眉也平了,倒是挤出两珠泪有些迷眼了。
“雨天误事儿,这会儿早该到东滩了,那儿草旺,羊吃得稳,能安心看个书。”华戎边揉眼边心里期待着,并没注意到路的尽头:一丝半尺长的金光正悄悄地划开天际从地平线下慢慢地探出身子,霎时间,暖了半边天。华戎只觉脸颊扑来一阵热浪,方才潮冷的身子渐渐有股暖意由外向里渗透着。胳膊上的汗毛齐齐地立起又躺下,舒服至极。
“穿得少了冷,多了中午又热,烦。”华戎自顾自说着,抬手压低帽檐遮挡了些晃眼的金光,顺势将衣领敞开一个小口。没承想烙饼的油香竟跑出来惹了肚子叫,华戎单是咽了口空气,便继续领着羊群朝东滩走去了。
秋收虽已过,大道两侧仍泛着几抹绿:芦草、碱草、水贝草、苦菜... 群羊零散地跟在华戎身后悠闲地咀嚼着,窸窸窣窣,甚抚人心。
老华常说:“羊吃百草,不怕病扰。走慢走少,吃饱就好。”华戎深谙其道,便不去催了羊群赶路。
羊群中大半是绵羊,仅有少数山羊。好动的山羊总是喜欢调皮地四处乱窜,而绵羊一般都会乖乖地跟在华戎身后。矫健的身姿,傲娇的羊角,外翻的尾巴短而尖,山羊的野性周身可见;圆润的体型,柔软的绒毛,内扣的尾巴大而圆,绵羊的温顺一望便知。
“沙,沙,沙,噼,啪,”身后隐隐传来羊蹄踩到秸秆的声音,华戎侧身向后瞥了一眼,果然又有山羊跑进了远处的葵花地里。
华戎面无表情地提起羊铲子利索地铲起一捧泥土,低头确认了一下土里含着几颗小的土坷垃,然后左手端平棍身右手握紧棍尾瞄向远处的葵花地,只听“嗡”的一声闷响,几颗土坷垃像彗星一样托着土尾巴朝着跑远的山羊飞去,随即天女散花般落到山羊的屁股上、背上和头上。
伴着土坷垃落地的声音,还有华戎那宛如猴子似得尖锐的吼叫声:“哇,喔。”被土坷垃打中的山羊机灵地回头望向华戎,又低头看了一眼嘴边正吃顺口的葵花盘子,只好叼起残渣不甘心地离开了葵花地,边咀嚼着残渣边蹦跳着重新回到了队伍里。
“啪!”突然一声巨响,华戎用力地在半空中甩响了鞭子,接着朝葵花地的方向大喝一声,这才唤回了方才剩下的那几只没有被土坷垃打到的山羊。华戎静静地伫立在大路中央等待着山羊的回归,此时的他像是一个严厉的父亲正站在家门口望着自己调皮的孩子晚回家一样。
不过华戎并不觉得这一幕有趣,此刻他的心里想着的却只是老爹的那句话:“放羊不拿羊铲子,好比打仗不拿枪杆子。”
头年开春在渠边种一行柳苗,来年入秋即可长到一人多高。挑一根三五公分粗且直溜些的,砍来去了枝丫削了皮,打磨光滑后涂一层清油。待晾干了在粗的一头钻个眼,拴一根等身长的麻绳和轮胎线搓的鞭子用铁丝绑紧;把细的那头铡了尖,套一个手掌大小的平头扁口的小铁铲子用钉子钉牢。如此,一个放羊铲子就做好了。
儿时的华戎还没放羊铲子高,不会用,也没力气使,却偏爱跟着老华放羊,只是尽跑了腿了:一会儿跑到羊群后面,赶着落单的;一会儿跑到羊群侧面,拦着嘴馋的;一会儿守在羊群前面,看着冒头的。
老华念他体弱多病,就当是锻炼身体了。不过小家伙皮实,累也不吭声,老华甚是心疼,担心他累坏了身子,于是每逢寒风烈日便不让他跟着。
可华戎并不觉辛苦,倒乐在其中,只因老华说过:“落单的钻进草里会跑丢,嘴馋的吃了庄稼会挨打,冒头的吃到药草会生病。”小小的身子操不完的心,也难怪,正是和小动物做朋友的年纪,怎舍得朋友挨打、生病,更别说走丢了。
待华戎满十二岁时,老华见他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许多,便特意依着土法子亲自给他做了一根放羊铲子,还教会他如何使唤,省了跑来跑去。
华戎如获至宝,喜爱至极。即便没有外出放羊,也要拿出来在院子里练习,琢磨着如何像老爹一样,土坷垃扔的又准又远,皮鞭子甩的既响又亮。为此院子里的土几乎被华戎翻了个遍,大黄也是被从小吓到大。
而今一晃七年过去了,当初的那根放羊铲子早“退役了”,好在华戎也已蜕变成一个专业的羊倌,尤其是使唤羊铲子的技术:土坷垃扔的既远又准,皮鞭子甩得又亮又响。就是在十里八乡,那也是有名的小羊倌。
只是华戎甚是念旧,不愿舍弃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至宝,至今仍在南凉房的车棚里挂着。
华戎十八岁生日那天,自己依着老爹的法子做了一根放羊铲子,居然很是合心,正是现在手里拿着的。可惜华戎并没有意识到,那天的自己竟无声地、永远地告别了他最美好的年华。当时只道是寻常...
太阳很高了,华戎领着羊群走到了东滩,此时夜雨的潮气仿佛在一瞬间都消散了。
秋天的日光很是清爽,没有春天那么干燥,也没有夏天那么毒辣,更没有冬天那么冰冷,就连空气都清澈许多,全然不是春日那般干涩,也不是夏日那般憋闷,更不是冬日那般刺痛。
华戎面向日光而立,闭了眼静静地享受着这份清爽,双眸隔着眼皮望着太阳转来转去,深深地呼吸着,如入仙境般陶醉其中。身后的羊群早已越过主人向着广阔的东滩散开,宛如冲入游乐园的孩童,寻觅着各自的欢乐。
东滩本是一大片野草地,北邻大道,西接一小块湿地,东、南环着一条千米有余、十多米高的土坝,土坝后面是总干渠,渠边是一排高大茂盛的杨树。
目光所及处,可见数座间距近乎一里地且百米之高的酒杯型高压电塔自西北向东南斜穿草地而过,其中两座恰好分别镇守在草地的西北角和东南角。
巨大的电塔宛如无头巨人平举着双臂,一副气势汹汹且不可靠近的姿态。细听细看方知其气势之由来:“刺啦啦”的电流声隐隐作响,让人不寒而栗。再看其身,共有十四根高压线,但见其双肩各扛一根,双手各拎四根,余四根正中胸膛直穿而过,看似残忍,实则威严。
何故呼其残忍,因似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被这十四根苦难的纤绳紧勒着难以前行;又为何称其威严,因不见其首却腰杆挺拔,不折不挠之精神震慑人心。
两座电塔各守一方,如同两个守护神般守卫着华戎的小圣地。
华戎十分放心得由着羊群散进草地深处,这会儿终于得了空,于是直奔自己的小“根据地”去了。
草地南侧的土坝底,尽得了杨树的阴凉,挨着阴凉和阳光的界线,有一块约么两步见方、半人高的大理石,许是早年挖大渠翻出来的。大理石有些年头了,没人搬得动,也不碍着谁,所以一直就在那里躺着。这里便是华戎的小“根据地”。
夜雨滋补了饱受秋风撩拨得快要干涸的湿地,远远地就看到其表面泛着一层浅浅的水光,透过水光可看到电塔的部分倒影,两只仙鹤一前一后悠闲地散步在这片水光中,竟现出了“对影成六鹤”的景象。
“唧唧唳,唧唧唳”一阵空灵而婉转的叫声从西面飘来,华戎寻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一对仙鹤正戏水于光影之中,遂变了轻缓的脚步,不想惊扰了这一梦幻的景象。所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好在距离较远,华戎和他的羊群并未将其惊扰。
华戎来到大理石旁将放羊铲子靠在一边,帽子挂于棍尾,摘下水壶大喝一气,随后从大理石下的缝隙中抽出个二掌见方一拳之厚的白色泡沫板拍去落尘置于平地处,倚石背阳而坐于其上,迫不及待地拿出烙饼。
想是饿劲儿来了,又或是太好吃了,华戎三两下就吃完了烙饼,意犹未尽,转身拧开水壶又喝一气,至此,终于吃饱喝足,这才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灵魂寄托 —— 《唐诗宋词鉴赏辞典》
记不清是第几遍看到第300页了,且不过看到三分之一。华戎只愿痴醉其中,只觉温故又知新。
几朵闲云不知从何升起乘风而至,静静地俯视着这片草地,巨大的云影洒落在草地各处,倒引来了走累的羊卧着。
华戎正端书望着仙鹤发痴,忽想起什么,原来是担心圆珠笔漏油,掏出圆珠笔看了看确认没事,这才安心翻开了笔记本,提笔沉思片刻后写道:
夜雨惹香尘,残月勾牧人。
杨柳雀声喧,茅斋炊烟冷。
弄草迷旧迹,踏泥乱新痕。
白鹤双戏水,游子独作文。
华戎总觉何处不妥却又无法言明,时而俯首低吟,时而仰头沉思,时而望鹤发痴,时而观羊走神,修修改改,反复推敲,终打磨满意遂定稿写道:
夜雨带潮惹香尘,残月逐风勾牧人。
杨柳啾啾雀声喧,茅斋袅袅炊烟冷。
有情弄草迷旧迹,无意踏泥乱新痕。
镜中白鹤双戏水,谁家游子独作文。
“唧唧唳”,“扑棱棱、呼啦啦”,仙鹤长吟振翅而飞。羊群多已吃饱,便寻着湿地的积水解渴,这才惊飞了仙鹤。少数羊正卧在华戎附近反刍,望着主人等待着回家的信号。
此刻太阳更是当头照了,华戎这才想起老妈的嘱咐,来不及想好诗名,赶忙收好书笔本子,揉了揉眼睛匆匆起身收拾放羊的装扮,待藏好了泡沫板便一边想着诗名一边吆喝着羊群回家了...
双鹤不知去往何处游戏,不多时又回到了方才戏水的地方。
“唧唧唳,唧唧唳”叫声依旧空灵而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