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雷雨交加的夜,天黑得好像上帝讲了个冷笑话。
半夜三点,周藤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窗外的人影。漆黑的影子像僵尸一样戳在周藤家的阳台上,像伏击食物的壁虎,时间在那个影子周围似乎静止了。
周藤多希望时间真的静止了,甚至可以倒转,这样可以让他以为在过去一小时里发生的事情都是错觉。
一小时前,周藤被窗外的雷电和此起彼伏的救护车警笛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抓起手机,发现不过是半夜两点。周藤烦闷地抓起挂在床头的衬衫愤怒地朝窗户砸去,抗议这个被雷电和救护车击碎的夏夜。
黑色的衬衫重重地拍在百叶窗上,周藤瞥了一眼阳台,惊恐地发现,窗外豁然站着一个黑影!于此同时,黑色衬衫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像一部哑剧拉开了序幕。
周藤以为是幻觉,揉揉眼睛,可那黑影就真切地戳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周藤本能地寻找周围一切可以防身的东西,最后只抄起了一条皮腰带。他伏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盯着窗外的一举一动。
10分钟过去了,黑影似乎完全不想有任何举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那么站着。周藤失去了耐心,决定主动出击。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床,猫着腰垫步凝神向阳台走去。
掀开百叶窗的一刹那,周藤稳了稳心神。这是个什么样的贼?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还是个生计所迫的老年人?他有没有带凶器?他会不会长了一张恐怖的脸,脸上有一道唬人的刀疤?或是一个居无定所脸上卷着污泥的流浪汉?周藤必须想好所有的可能性,确保自己在看到那张脸的刹那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
一个闷雷从天空飘过,周藤用足力气,猛地一下拉开窗帘。
阳台上没有人。
树叶在夜雨的冲刷下沙沙作响,小区里空无一人,楼下晾衣杆上还有一件不知谁家忘记收回的黑色衬衫,像战场上逃不掉的残兵。
周藤疑惑地把窗帘再次拉上。可是在窗帘合上的一刹那,那个黑影再次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轮廓,清晰地站在周藤眼前五厘米的地方,好像窗帘上的一幅画。
周藤仔细端详那个影子,没有五官,看不见衣着,完全是二维的剪影。可是周藤就是能感觉到影子背后那个人的存在,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还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怒气!
而当周藤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再看出去,阳台上依旧空空如也。
周藤身上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放弃了进攻的念头,跳着逃回床上。即使是夏夜,他也用最厚的被子捂住身体,才能给自己哪怕一丝的安全感。他再也睡不着了,瞪大眼睛盯着窗外,看着那个幽灵一般的影子。
一整夜,黑影依然一动不动。
当早晨的阳光从地平线爬出来的时候,周藤看到黑影渐渐地变稀薄,变淡,然后消失了。
周藤像个精神衰弱的病人一样,爬起来,穿好衣服,洗漱上班。一整天的工作没有任何异样,除了周藤的哈欠连天。当天晚上,周藤不敢回家,在公司附近找了个酒店过夜。
第二夜
这一夜,周藤没有拉窗帘,期望那个恐怖的鬼影不要再次出现在阳台上。他睡前仔细检查了房间的阳台,这是在酒店的16楼,而且和隔壁楼上楼下的阳台间距都很大,除非是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否则不可能爬上他的阳台。
酒店的床没有家里的席梦思舒服,可是周藤却很早地熄灯了。他闭着眼睛,希望尽快入睡,可是那个黝黑的影子却如同长了翅膀般在大脑中盘旋,挥之不去。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又是一串救护车的警笛,周藤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
这是个晴朗的夏夜。天上的星星难得清晰。由于周藤没有拉窗帘,城市的灯火把周藤的房间映得像个灯光昏暗的酒吧。
周藤的第一反应就是往阳台上看去。
半夜一点。阳台上什么都没有,除了窗外还略有喧嚣的城市。
周藤略感欣慰,因为窗外灯光太亮,翻了个身打算睡去。可是,就在周藤翻身的一刹那,他惊恐地发现,昨天那个挥之不去的鬼影,经如影随形地出现在了酒店的墙上!
周藤仔细地看鬼影的轮廓。没错,一模一样的身形,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一般不二。
周藤顺着光源的方向看去,依然万籁俱寂,空空如也。
周藤疯了一般抄起床头柜的电话,叫来了保安。保安是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走进周藤的房间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眼屎。周藤的呼吸都急促了,指着那面墙,说,鬼……鬼……
保安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周藤,端详着那面墙,说先生这不是您自己的影子吗?
周藤晃晃脑袋说不是的同时,竟然惊讶地发现,那个影子,也晃了晃脑袋。
这是两夜以来周藤第一次看到那个影子动。周藤疯了,手舞足蹈地向保安解释,影子也手舞足蹈。
保安摇摇头走了。留下面如死灰的周藤。
只有周藤知道这是不一样的,就好象你对着镜子做广播体操,和两个双胞胎同时做广播体操是不一样的。外人看不出来,但是只有自己能感觉到,那个影子的动作,其实和自己不完全一样。
还有一点周藤无法解释的是,他能感觉到,那个影子在手舞足蹈的同时,脸上是在笑的。周藤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可他就是知道,影子在笑。
小个子保安把门关上的瞬间,那个影子似乎被拔掉了电源,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军姿,在酒店雪白的墙上,斜斜地站着。
周藤仔细看去,却发现那个影子跟昨晚有了一点细微的差别——发型,似乎比昨天的影子头发短了一些。再仔细看,身材似乎也比昨天略胖。而且,昨晚影子背后的呼吸明显要均匀,今天的呼吸声显得略微急促。更重要的是,影子背后的怒气没了,却换以戏谑的笑。
周藤看了半天,除了这些细微的差别之外,并没有明显的发现。他最终放弃了,也许就是哪个朋友的恶作剧呢?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依旧用被子裹着身体,盯着那幅影子。可是却逐渐放心地闭上了眼睛。管他呢,横竖我熬不过。
周藤醒来时,天已大亮。因为没拉窗帘,晴朗的阳光畅通无阻地泄进周藤的房间。黑影没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也许是因为昨夜休息了片刻,周藤今天感觉好了一点。他上班,下班,决定晚上回家睡觉。
第三夜
周藤入睡前拉好窗帘,设了半夜两点的闹钟,他想再看到那个影子,并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想。
半夜两点,闹钟和救护车同时响起,周藤如约醒来。影子也如约站在周藤的窗前。
周藤的猜想被验证了:那个影子,依然一动不动,可是外形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佝偻着身体,腰也挺不直了。不多的头发被夜风飘起,像冬天树顶最后几片被吹落的枯叶。“他”再没有直挺着身子,而是把手搭在阳台的窗户上。尽管那影子依然是个二维剪影,可是周藤能感觉到“他”在笑,发自内心的笑。
周藤猜对了,这是一个只有很短生命的影子。“他”老了。
周藤没有恐惧,也没有下床。他合上双眼。入睡前嘟囔了一句,不知是对影子还是对自己:晚安,希望明天还能见到你。
第四夜
周藤半夜两点,三点,四点,五点分别醒来一次,再没有看到影子了。太阳又出来了,他感慨地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阳台。尽管还是想不明白影子是谁,为什么来找他,可是他却有点想念那个不速之客。
他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脚下有两封信。周藤捡起来,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是影子们留给他的。周藤想了想,给酒店打了个电话,果然那个小个子保安在周藤前一夜的房间里还捡到了一封。
周藤把三封信放在一起,决定按时间顺序,先拆开第一个影子留给他的:
给10年后的自己
你好。我是10年前的你。不要问我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来。我只想告诉你几个基本的事实。
你曾经的中学同学钱河,现在已经在美国担任公司管理者了,而你,31岁,依然混迹人海。
你曾经的中学同学吴梦,自己的公司已经在纽约开分公司了,而你,31岁,依然在外企打工。
你曾经的大学同学王童,和他的妻子已经生了一儿一女了,而你,31岁,今年才开始计划结婚。
你曾经在大学的校刊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励志青春,热血激荡,而你,31岁,却成了文章中那个谢顶腆肚的中年梦想流放者。
你曾经写过的那些梦想,都慢慢地被别人实现了,而你,31岁,还在重构自己的梦想。
我无意贬损你,因为那样会贬损自己。可我真的有些失望。我跑来看你,目不转睛地盯了你一晚上,希望看到你在梦想的路上,可惜,你早已把梦想收进了梦乡。
迷途知返,为时不晚。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周藤笑笑,拆开了从酒店取回的第二封信。
致另一个自己
你好,见字入面。
我是另一个你。你会很好奇我为什么可以在酒店的墙上和你做一模一样的动作,因为我和你现在是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身体。
我曾经以为我看到你会很失望。可是我还蛮庆幸的。至少你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看出我和昨天那个小愤青的不同,说明身材上我还没有退步的特别严重。
你问我是否对你现在的状态满意?这是个好难回答的问题。
我曾经去看过钱河吴梦他们十几年后的生活,我以为他们会婚姻不幸,我以为钱河的公司上市之后他会出轨。这样我可以告诉你每一个孜孜不倦的筑梦者背后都会有无法与人言说的牺牲。不过很不幸,他没有,他们家庭幸福,也很有钱。
当然,我也可以找到很多生活不如意的例子,来告诉你你很幸福。可是我不想,用别人的生活做尺子,就好象你这两天经历的,在生活中看到了另一个不属于你的自己。你会恐惧,你会害怕,直到你筋疲力尽。
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你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你曾经的梦想支撑你走到了现在,你工资不低,还偶尔会写两篇小说发骚。你人缘不差,还有几个交情极好的朋友。曾经帮你一路走来的,还会继续支撑你走下去。至于可以走到哪里,其实并不重要。
你问我四五十年之后你会如何?这个问题留给明天那个老哥们吧。不过我私以为,如果生活都能被预知了,那活着就没意思了对吧。
另:如果你是因为中国足球输了而这几日闷闷不乐,那你大可不必。他们五十年后也还是这个样子的。
周藤被最后一句逗乐了,慢慢地打开第三封信。这封信字迹歪斜,明显感到写字之人腕力已不足。
致五十年前的自己
年轻人你好,
不用介绍我自己了,因为前面那俩小伙子估计都跟你说过了。
我曾经以为,人会越老越透彻。很多年轻时候不懂的道理老了自然会明白。可是我这两天看到你,发现我想说的,你都已经懂了。我想不到的,你也懂了。让我这样的老人家挺尴尬的呵呵。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热爱你现在的生活。无论你过得好,过得不好,比别人好,或是不如别人好,你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
我老了,写字慢了,想了很多东西,却写不出。现在最想说的只有一句话,不知你是否能理解:
成长的过程,就是逐渐喜欢上不完美的自己。
31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