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回忆录之一封特殊的信

原创:行云流水

小城回忆录-连载系列


不忘就是最好的寻找

传承才是最大的回报

儿子在成都的工作确定了,我和老伴要去成都帮儿子带小孩,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喜悦,好像就要去面见一位远方的亲人一样。

孩子们很好奇,我到过的城市也有一些,为何对成都情有独钟?

于是,我便在微信群里聊了一段跟成都有关的往事。


01


一九七三年五月间,田里的新谷已经见黄。

我的父亲,年仅四十八岁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在低矮破旧的木头房子里,悲痛欲绝的母亲,屡屡要用头去撞击已装殓的棺木,呼喊着要随丈夫而去。为防意外,我把母亲紧紧抱住,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围在一旁,不停的哭喊着“姆妈,姆妈……”

当时我还不到十七岁,还在县一中读高一,大弟十二岁,二弟八岁,三弟六岁,小妹四岁。我不得不退学帮助母亲担起养家糊口的担子。

我们是赣东地区一个小城镇的郊区农村,现在我们称呼的乡政府、村民委员会、村民小组对应着那时的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那时候搞的是集体化,一切的生活资料都要由集体统一分配。

按照通行的做法,人六劳四,是什么意思呢?打个比方说,生产队的一万斤粮食拿出六千斤,按照全体人员年龄大小进行分配,年长者多吃,年幼者少吃,另外四千斤则由劳动人员按照工分进行分配,工分高多分,工分低少分,目的是保护劳动积极性。

我和母亲各算半个劳动力,弟妹们又年幼,一家六口人一个月的稻谷口粮还不到一百五十斤。按说一天两顿,干稀结合,饿死人是不至于的。可是弟弟妹妹耐不住吃不饱的难受,吃饭的时候难免出现争抢的事情,母亲看见了总是自己不吃,坐在灶台下抹眼泪。

有时候我不得不给母亲暗中留点饭,母亲就是我们家的一头牛,不能倒下啊!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多,后来由于我参加劳动生产,劳动力等级逐渐提高,我们一家人从生产队分配到的稻谷口粮有了二百斤。

当然,这是算好的情况,在生产大队共有的二十多个生产小队中,一个劳力干一天活只有三四角钱的收入的生产队有很多,而我们队干一天活则有一元钱的收入,外村的姑娘都想嫁进来,城里来的插队的知青还想扎根哩!

因为我们队有个能干的队长,他头脑灵活,善于管理,很会处理上下左右的各种关系,社员们都想多出工,多挣钱多分粮,往往是出工的哨子还没有吹响,出工的社员就已经齐整了,甚至还出现了吹哨人忘记了吹出工哨子,社员就已经在劳动的场景。

当然我和母亲都加入了自觉出工的队列,我们觉得生活有了希望,的确,我的烂如稀泥的家庭并没有垮掉,弟弟妹妹们还都背起了书包上学校。


02


也是“出生牛犊不怕虎”,我竟把这件事情写成了一篇小文章,题目就叫《失灵的哨声》,重点是我还想到了投稿,怎么投稿呢?我也不懂,从来没投过,无意中在地摊上看到一本《四川文艺》杂志,上面正登载有征稿启事,我连想也没想,便按照上面的地址把稿件寄了出去。那时候寄稿件之类无需邮票,写上邮资总付即可。

稿件寄出后,思想上有了负担,首先觉得冒失,自己爱写点东西,留给自己看看无可厚非,干嘛要寄去四川成都那么远呢?再说运动频繁的年代,常有叫人弄不懂和说不清的事情,不知道成都那边是什么形势,会不会因为这一篇小文章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

这种自怨自艾的日子过了大概有三四个月,终于在一天的傍晚,我正在担水浇菜,公社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他递给我一个硕大的牛皮纸信封,我一眼便看到了上面的几个红色大字“四川文艺编辑部”。

嘿嘿,稿件终于有了回音,信封内除了退回的原稿外还附了一封手写的退稿信,大意是说,文章很有生活气息,作者有一定的观察生活的眼光,具有一定的培养潜力。当然也写了客套话,大作不拟刊用,敬请见谅。关键是提了条建议,说如果我愿意,可将稿件送给当地有关人员看看。退稿信没有具名,盖着编辑部的大印。

通讯员说,信件寄来的时候,几个正在院子里散步的公社领导看见信封上写的收件人是我的名字,说我曾是他们的学生,又是外省寄来的,觉得好奇,便拆开了信封,传看了稿件和退稿信。

他们几位的确是我在公社中学读书时的老师、校长、班主任,他们分别担任着公社武装部长、公社革委会主任和办公室主任的领导职务。曾是我班主任的办公室黄主任还调侃说,他投稿收到的退稿信都是印刷品,还没收到过手写的哩,并让通讯员给我带了私信,希望我好好努力,并说几个领导都表示,以后帮我找个发展机会;吩咐说如果愿意,可以把稿件送公社广播站看看,总的来说,一封退稿信让我在公社院子里出了名。

不久,我听从了退稿信和黄主任的建议,把稿件送到公社广播站,公社广播站征得我的同意,对稿件进行了修改,并广播了,还把稿件送县广播站,在全县联播节目中广播,真是没有想到,因为一封退稿信,现在连县里街里都知道了我的名字。


接着好事便来了。

公社办公室要招一个写写材料的办事员,几位公社领导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我,也叫生产大队通知了我,但事情的结果却出了变化。

原来我同村隔壁邻居周哥,他谈了个在县城上班的女朋友,声称如周哥不找到一个上班的工作,便要悔婚,周哥高中毕业,我只读了了高中一年级,也是事有凑巧,他的一个亲戚调来公社当“一把手”,所以周哥去当了办事员,我则担任周哥辞掉的生产队会计的职务。虽不如愿,但会计也算是个干部,是生产队除了队长以外的二号人物。

我心知肚明,是那封退稿信的传扬和稿件的广播,要不然按照实际情况,村里的高中毕业生,插队知青一大把,会计的职务是万万轮不到我的。

而更有趣的是,从此我家在村里的地位日渐提高,母亲说以前村里一些人对她不理不睬,生怕她是借钱借物而躲避,如今见了不但热情打招呼,还搬了凳子给她坐哩。队长也把母亲一天劳动只记五个工分提高成了记六分。母亲把这事说得很诙谐:母凭子贵,臊得我一脸通红,在那样只求有饭吃的日子里,能得到母亲如此褒奖是莫大的幸福。

03


我虽然年轻,但对事物的高低四向,喜欢思辨;脑子里常揣摩写退稿信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男是女,相隔遥远,不曾相识,好像不重要,重要的是对退稿处理的设计,颇是独特。美好奇妙,难道也是命运多舛或是情趣相投,从我随稿件一同寄去的自我介绍中或稿件里读出了我内心的不甘和抗争,心生怜悯,愿施援手,否则很难解释如下有违常理的做法:

本来作者和编辑者互动,也属正常,但我寄稿件时写的是生产大队的地址,因为就在县邮局旁边,且有固定的信报箱,便于收取,可奇怪的是退稿信却寄到了乡下的公社院子里,相隔十多里路,也许是考虑一般生产大队偏僻,而公社一级政府规范一些,作者在蚊虫叮咬的灯下汗流浃背写出的稿件遭受遗失的可能性要少些,而最重要是那一条建议,简直就是一个明显的暗喻:想改变或作为,从身边开始更为实际。

如此设身处地,由己推及,充满善爱,怎不叫人铭记于心,泪湿衣襟。退一步说,这是一场偶遇的幸运。可谁会拒绝如此美丽的幸运呢?我当即写下一句话,待人以善,施事以真,努力效仿,表达自己对退稿信作者的崇敬。

这真是一种震撼,于我有如季节更换、浅滩移船的力量。我从心底里不再厌烦烂如稀泥的家庭,觉得帮助母亲抚养弟弟妹妹不再苦涩艰难,而是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我情绪饱满,干劲倍增,各种农活,虚心好学,无论是犁田耙地,插秧打谷,还是农事安排,田间管理,样样得心应手,俨然老农,劳力等级、待遇最高。

会计工作也干的很出色,无论全村男女老幼,姓甚名谁,吃粮多少;劳力几级,还是各家各户在生产队账上的收入,支出各是多少,信口报出,完全不看帐册,毫无差错。对生产队的家底更是如数家珍,无论是粮食作物的产量,经济作物的收成,还是土地分布如何,农机器具的新旧件数,就连耕牛的牙口是多少,村里几十位妇女是从什么地方嫁过来的,都是一清二楚,被人称为“铁算盘“、“活账本”、“小能人”,受到村人的喜爱和上级的表扬,业余写作方面虽没有什么好成绩,但也有些稿件被印成了铅字。

生活就像是一叶小舟渐入佳境。


04


是的,幸运的事情又发生了。

八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了起来,干部要实行年轻化。县里停开了很多年的代表大会也要接着召开了。我们生产大队分配到了一个代表名额,选举时搞了两个候选人,一个是书记的亲属,另一个是主任的儿子,要知道这是预定的未来的书记、主任,因为书记主任的年龄都超过了任职的限制。

投票的那一天,几千选民都到了学校操场上领选票,上面派下来了监督投票工作的小组,说两个候选人不符合文件精神,必须搞三选一的差额选举。书记急得没了办法,不知是谁说了句让我参加陪选,反正是个形式,书记赶快叫人把我的名字写到候选人公布榜上去。由于选票太多,连按姓氏笔画的程序也不要了,而且选票印好了来不及重新印了,便由书记在投票会场作口头解释,谁愿意选我就在选票的空白处打一O, 不愿意的划一个X。

结果真是万万没想到,我几乎全票当选。

说真的,整个投票会场上,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我如何写文章,还跟遥远的四川成都有关系,如何抚养弟弟妹妹们,有孝心,如何当会计有能力。

正是这种口耳相传,造成了聚沙成塔,栽木成荫的效应,才有了这种阴差阳错的结果。从县城开完人民代表大会回来,我又参加了村民委员会的选举,我毫无悬念的当选了生产大队改名后第一届村民委员会主任。

在此期间,我还收获了我人生最大的红利,找到了终身伴侣。

介绍人是表哥,表哥住在和我们乡临界的一个村庄,相隔二十多里路,他有个邻居姑娘,是个高中毕业生,人也长得漂亮,比我小六岁,四邻八村的人来提亲,一个也不应。

表哥把我的情况一提,姑娘居然脱口就说,了解了。

我问表哥姑娘了解了什么,表哥说我的事,他们那一片都传遍了,我知道是表哥当了义务宣传员。但我还是跟表哥说实话,年龄二十七八岁了,别人的孩子都在背书包读书了,而我也想成家,但家境贫寒,还要抚养几个弟弟妹妹,谁愿意进这样的门?

表哥说什么也没有隐瞒,可人家就是愿意见面,如果不信,可以当面说。结果非常的顺利,这样,在分田单干的那一年我们结婚了。

05


现在我和老伴携手走过了近四十年人生,已经进入老年,我们虽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却有实实在在的幸福生活。

我的三个弟弟从师范院校毕业都在从事教师工作,小妹虽没走读书的路,但也拥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我和老伴的四个孩子都已从大学毕业走上了社会,都有了不错的工作。

我们五兄妹的孩子都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他们有的当老师,有的当公务员,有的是科技工作者,有的当医生,有的是企业的干部,他们分布在祖国的各个城市,我们家族和睦相处,我们家庭互敬互爱,我们儿孙满堂,我们济济一堂,相聚在一起的时候,四张大桌子都不够坐,就连与我们家族相关的上下二代的几十位儿女的亲家,我们都相处融洽,从未发生过什么争吵,更不要说有什么纠纷要调解。

在明媚的春光里,我们徜徉在成都大街小巷,春熙路、宽窄巷子、锦里古镇、文殊院、杜甫草堂和武侯祠,我们游玩甚欢,所到之处,花香树绿,在偌大的天府广场,我们在科技馆门口向毛主席雕像毕恭毕敬三鞠躬。坐在广场喷水的石沿边上歇息,老伴和孩子建议我想办法找一找那个写退稿信的人,我想结果无非两种,一是此人或已仙逝,由于年代久远,人事更迭,无从找起,没有结果;二是此人或已垂垂暮年,为人处事早成习惯,就像穿衣吃饭,一生所经历人事之多,恐如牛毛,具体到点,怕是记不起,说不清了。

我摇摇头,对老伴和孩子说,不忘就是最好的寻找,传承才是最大的回报。这正是我要往事重提的原因,也是我面对成都泪流满面的原因。

编者按:1、文学创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文中涉及人物均使用化名,请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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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百变,初心不易。

原创文章/行云流水

编辑 / 西郊渔夫

-关于作者-

行云流水,赣东人士,年轻时上过山,下过乡,扛过枪,经过商,阅尽生活沧桑,仍保留一颗细腻观察生活的心,曾是县文联会员,在纸媒时代曾发表多篇作品,如今,想再次拾起笔,回忆过往,往事如烟,希望他的文字可以给你带来些许的感动,目前作者在回响TheEcho开辟专栏,撰写《小城回忆录》连载系列,敬请关注本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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