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气太大,所以轻易不敢拿来看。
前天睡到下午四点,大睡醒来,会有一种穴居人看太阳的惊奇感,世界好像重新铺展开来。呆呆地坐在袁行霈的面前,整个人完全断电,却无比清楚的意识到,我近一个星期都没有碰过他。
眼睛非常非常亮,脑袋非常非常调理。我盘起腿整个人缩在转椅里。一再警告自己这样坐对脊椎不好,但天晓得我一辈子也长不出芭蕾舞演员的脊背了,所以,由我去吧。
记得很清楚,我深深的看我的床,然后是窗户,然后是门外淡黄色的空气。我突然挣脱着去洗苹果。对了,我要吃一个苹果。可是就在水流划过指腹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绝妙的开头。
在我那个浅于世故易受人影响的年青岁月,我的父亲曾给过我一些值得深思令我至今都铭记在心的话。
“每当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一定要记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拥有你那样的优越条件。”
突然,我明白,一个适合阅读这本书的时间已经到来。
其实大半是因为小李吧。他的盖茨比本月底就会在国内上映。我得去读原著啊,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他这次演的好不好呢。你看,斯科特该气的从明尼苏达的墓地里坐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我对小李庞大的好感来源于何处,对我来说他根本不是杰克道森,他就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我喜欢这个人,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就是喜欢。
这个故事不长,我并不觉得它衬得起它伟大的声名。很简单的脉络,还是个,还是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唉。
整本书都笼罩在不咸不淡的灰心颓唐的情绪下,无论豪宅里如何灯火通明也打不上一丝暖色。尼克洞悉了这一切,显得残忍。而这种残忍带来了刀割肌肉的快感。
在那个著名的开头之后,盖茨比开始出现在人们的嘴里,妖魔化亦或神化,书外的我们当然明白这只是斯科特耍弄的小手段,这些才不是他哩。即便他真的出现了,也只是夜色温柔中凝望海湾对面绿灯的一个模糊的影。所以当那个在舞会上跟尼克闲话家常的年轻男子突然说“我就是盖茨比”时,所引起的震惊几乎可以拍案了。
这种微笑是极为罕见的微笑,带有一种令人无比放心的感觉,也许你一辈子只可能碰上四五次。一瞬间这种微笑面对着——或者似乎面对着整个永恒的世界,然而又一瞬间,它凝聚到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偏爱。他所表现出的对你理解的程度,恰恰是你想要被理解的程度。相信你如同你乐意相信你自己那样,并且让你相信他对你的印象不多不少正是你最得意时希望留给别人的印象。
开篇被渲染的神乎其神的盖茨比也不过是一个为了重拾旧梦以至于手足无措的寻常男人。雨中的那个细节深深的打动了我,他慌张的从后门逃走,装作才来拜访似的与黛西相见,笨拙的令人诧异。突然就会想到日常生活里好多玩世不恭、戏谑调笑的年轻男女,我都会想:你只是没有遇到那个人,等着瞧吧,总有一天。
事后的发展平淡混乱,他介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想追回昔日那个完美的梦想。他固执的不肯承认她是爱现在的丈夫的,他在见到她的女儿时神情尴尬,然后一群人莫名其妙的进城玩乐,在旅馆里他跟她的丈夫正面冲突:
"Your wife doesn't love you," said Gatsby. "She's never loved you. She loves me." "You must be crazy!" exclaimed Tom automatically. Gatsby sprang to his feet, vivid with excitement. "She never loved you, do you hear?" he cried. "She only married you because I was poor and she was tired of waiting for me. It was a terrible mistake, but in her heart she never loved any one except me!"
慌不择路的自欺欺人。
他明白,她不属于他,原来不会,现在也不会,他只是不敢承认,所以高声叫嚷她的归属权,为当年她的离开做辩解,他固守的基地是她爱他,一直爱,而且没有第三者。听起来傻透了。他不停地失态,从神坛上栽下来,掉到泥巴里,再也不是开篇舞会上那个迷人微笑的主人了,他变得无力,虚弱,大汗淋漓。
所以,为什么要怪黛西呢?
官方的评论都会给她加上 “物质,冷酷,拜金,庸俗,势力,虚伪”诸如此类的词。而这些评论的来源仅仅是因为盖茨比的一个感觉:
"Her voice is full of money." he said suddenly. That was it. I'd never understood before. It was full of money--that was the inexhaustible charm that rose and fell in it, the jingle of it, the cymbals' song of it. . . .
她的声音充满金钱。所以黛西就变成了祸水坏女人。其实黛西多诚实啊,她从来没有骗过他,也没有利用过他,她只是有漂亮女人通常都有的游移不定和过多的追求者罢了,然后她现在嫁人了,有女儿,她真心依赖她的丈夫,虽然他是个混蛋,所以盖茨比,这一切关你什么事呢。你守护在她的窗下却不知此刻她正握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讨论出走的事宜,你偏执的追求她因为她无法回应所以同情心泛滥的人们恨死了黛西。主角通常都有豁免权不是么,所以你那么安全。
在黛西离开的到11月刚好五年的时间里,盖茨比一定很寂寞,所以他为自己虚构了一盏美好的绿灯,这让他在夜里有了新的企盼,天也不会一直暗淡下去。其实当他看着码头尽头的那盏绿灯时,他的爱情,已经跟黛西关系不大了,爱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我们见到了某人,以他为模具,塑造出一个崭新的符合自己愿景的TA,然后爱上,而当初的model究竟是什么样的,大概早已面容模糊。皮格马利翁爱上了他自己,因为他配得上他对自己的期望,所以,他很快乐。
当我坐在那里缅怀那个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时,我也想到了盖茨比第一次认出了黛西的码头尽头的那盏绿灯时所感到的惊奇。他经历了漫长的道路才来到这片蓝色的草坪上,他的梦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几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个梦已经丢在他背后了,丢在这个城市那边那一片无垠的混饨之中不知什么地方了,那里合众国的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盖茨比信奉这盏绿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的未来。它从前逃脱了我们的追求,不过那没关系——明天我们跑得更快一点,把胳臂伸得更远一点……总有一天……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
大师跟二流写手的区别就是精微的心理刻画和感觉描绘,把人心拉出来示众却并不滴血,只是在夜里发着幽幽的光,堕入永恒的绵密的虚无。
盖茨比死的莫名其妙,或者说,死的太戏剧化。如果我能见到年轻美貌的菲茨杰拉德,我一定会跟他建议:亲爱的斯科特,你突然这么一枪崩了他,大家很没有心理准备啊,为什么不让盖茨比为包庇黛西去接受法律的制裁呢?让他死的有预告而不是这么突然,让警察而不是疯癫的修车铺老板开枪不是更紧张更纠结么?最后尽可以让黛西跟丈夫出走,盖茨比不是会显得更可怜更伟大吗?
菲茨杰拉德:“所以你是个狗血的二流写手。”
……
当我没说。
后记
1940年12月21日,年仅四十四岁的菲兹杰拉德死于酗酒引起的心脏病突发。他的葬礼和他十五年前小说里描述的盖茨比的葬礼一样寒酸简陋,他死前破产,遗嘱中要求“最便宜的葬礼”。他曾像盖茨比那样夜夜敞开大门办派对,却只有很少的亲友来参加葬礼:他的女儿、他的编辑柏金斯、还有好友女诗人多罗茜•帕克(Dorothy Parker)。珊尔达困在精神病院,无法参加葬礼,报纸介绍珊尔达为“他不合法的妻子”,尽管在死前两天他还写信给珊尔达聊女儿的情况。多罗茜•帕克在葬礼上失声痛哭:“这家伙真他妈的可怜。”(This poor son of a bitch.) 在盖茨比寂寞的葬礼上,一名出席者讲了一模一样的话。——摘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