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见悭臾时，已是千万年以后。却仍记得，彼时，我们一同坐在榣山那棵最为茂盛的树下，一同听长琴为我们抚琴。只是，如今，悭臾已经垂垂老去，长琴也已经再也不复存在于这世间。榣山的树，叶子落了一层又一层，却也不会再有人拾起一片绝美的红叶，吹一曲隔世之音。

 自我有神识那日起，便每日里都能听得见自山涧传来的美妙乐声。凤族的几位兄长们说，那奏乐之人，便是由凤来古琴化身而成的火神祝融之子，名唤太子长琴。那是一位极温和的仙人，哥哥姐姐们几乎每日里都去他那里听乐。而我却并不觉得有多好，所以也从来不去山涧，只是随意修炼。

   那日，榣山的日头实在是太毒，我随意乘凉，坐在那棵几乎盖住了整个山涧的梧桐树上，只觉得无聊。“这梧桐树那里得罪了你吗？怎么一直扯树叶？”声音温润如玉，我不禁一愣，抿了唇不肯说话。那男子轻笑，伸手对我说：“下来吧。”只是几个字，我却是又一次失了神，知道他修长的手指握住我的手，我才反应过来，一个纵身，却恰好的跃进了男子怀中，急急的便后退了几步。

  “是清鸾吧，我听过你，凤族唯一的冰蓝神凤。”他又是一笑，那样好看的人，笑起来有让我失神的魔力。“我是长琴。”是他，那个弹琴弹的很好的仙人，原来长的也这么好看呢！“长琴，这小丫头是谁？”又一个男子出现，我吓了一跳，慌忙低下了头。长琴只是笑笑，伸手揉揉我的头：“悭臾，你莫要吓到清鸾，她还小呢。”原本我从未与谁这么亲近过，此刻却觉得莫名的安心。

  悭臾原也是很爽朗的，大抵那时他还是有着雄心壮志的，我们三个，谁也没想过，后来的故事，竟然是如此不堪回忆的。我们只是在榣山山涧奏乐嬉戏。悭臾只是条修为不高的水虺，虽比我年长近百岁，却比不得我天生神胎，修为深厚。是以每次，我总能轻而易举的抢到最好的位子，只是为了可以离长琴近一些，可以站在他身侧，做那个最亲近他的小丫头。我想，长琴他一定知道的吧，我那般小心却又明目张胆的喜欢着他，或许，他也是喜欢着我的吧。

 对于神族，百年时光也不过匆匆一瞬。天庭初建，伏羲大帝命众神回归天庭之上。我的父神，还有火神祝融都接到了玉旨。原本我不必去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喜欢吧。可是，我还是随父亲一起回去了。长琴告诉我，他会去帮他的父亲，而我，我不想在没有长琴的榣山虚度岁月，我不知道他会去多久，也不想没有目的的空等，只有陪他一起，我才会觉得安心。

 却不知道为何，总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像是这次回去之后，我们三个再无相聚之期。我有些怕，却不能阻止。所以，当长琴问我为何看起来这么忧心忡忡时，我第一次觉得我会失去，去也不知会失去什么。只是，当我们离开榣山的那天，山涧里的那棵树的叶子落了很多很多，可是悭臾说过，榣山上的树木从来不会落叶，花草也不曾凋零过。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多，即使长琴牵我牵的那么紧，还是觉得怕。

  转眼之间，千年时光便这样过去了。天庭已基本建好。或许神的生命太长，所以不会有人在意到底用了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去做一件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事。可我却不觉得如此，至少，我知道我并不快乐，我也知道，长琴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不在意，他很少再弹奏那些曾在榣山弹奏的曲子，琴声一日比一日忧伤，笑也越发少了。

 直到我们奉命去不周山捉拿一条犯了天条的角龙，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对长琴真是太过不公了。那条我们捉拿的角龙，分明就是悭臾啊！他果真修成了龙，却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了我和长琴面前。长琴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停手了。共工和祝融，还有天兵们，不得不去对付因为长琴的停手而惊醒的龙王钟鼓。悭臾想逃脱，却不小心将不周山天柱撞倒。我知道，这并非长琴本意，他是那样善良的仙人，怎会忍心生灵涂炭？可我也知道，悭臾是我们的挚友，长琴不想他被诛杀。所以我只有暗中困住了水火二神，想让悭臾逃走。

 长琴眼中充满了诧异，立刻捏诀，迷惑住水火二神。悭臾也并没有逃走，而是任凭天兵将他捆住，带回了天庭。“清鸾，别犯傻，这并不是你应该去承担的。”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用意，长琴摁住了我的手，摇了摇头。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无力。我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罪过，却不能陪他一起承担，只能听他的话，默默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日见萧索的背影，竟然想哭。

 “清鸾，这本就是我该承担的。”长琴在走进正殿前，这样说了一句。我明白，天柱倾塌，没有人可以脱罪，长琴更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他只是想保护我，免我受苦。

 女娲从人间回来之后，伏羲大帝才降责罚于我们。水火二神于东海归墟思过千年，我被遣回榣山凤族，五百年后方可随意离去。悭臾被赤水女子收为坐骑，永失自由，奔走世间，治理人间的灾情。而长琴，被毁去原身，发配人间，永世不得为仙，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生生世世孤独一生。

 长琴受刑的那日，本来是不许我去的。可我害怕从此这世间再也找不到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怕我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最终还是躲过守卫偷偷跑了过去。那刻，长琴痛苦的样子，我想我终此一生也再难忘记，顷刻间便已泪如雨下，冲出去抱住他。“别哭了，清鸾，你还是笑起来的样子最美啊。”长琴轻轻抚着我的发髻，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温柔。“听我说，如有来世，我不会与你相见，命主孤煞，见你，便是害你。你也不能找我，永远不能，我希望你，可以一生无忧，安乐幸福，哪怕给你幸福的，不会是我。”那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美好的话，却是在我最爱的人即将永远离开我的时候。我在哭，却永远也不会有一个温和的男子抱我入怀，轻言安慰。

 待我从榣山出来，已是千年之后。我不怕长琴的孤煞之命，只想找到他，哪怕看一眼，也就好了。谁知，我却见到了悭臾。

 “长琴仙灵已散去，从此这世间，没有长琴了。”悭臾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他说他见过了长琴的转世，说长琴仍旧希望我可以幸福。我却知道他在骗我，我不能揭穿，只有相信。 悭臾在那之后，便去到了龙冢。而我，则是回去了榣山山涧。

 这里已然没有了琴声，没有长琴，没有悭臾，没有那棵繁茂的大树。我循着记忆找到了长琴坐的那个位置，优雅的坐在离他最近的旁侧，浅笑：“我叫清鸾。”长琴，我知道，你一定在对着我，笑得一如当年般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