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北市北部农村,地势偏远,山清水秀,民风彪悍。打人命,是这里千百年的传统。小时候,常听爷爷说起一些“打人命”的故事,感觉毛骨悚然。后来大了些,亲眼见过“打人命”,才知道有些东西,嘴巴根本描述不出来,你必须承认自己想象力的局限性。
我记忆里最惨的打人命事件发生在柳庄。柳庄和我们桃庄就隔着一座山,被一条小溪串联着,桃庄在上游,柳庄在下游。
柳庄柳大强的老婆乐玲芝,因为喝农药抢救无效死亡,具体原因不得而知,据传闻,是因为家长里短的争吵。死讯刚刚传来,桃庄就炸开了锅,许多年没有上演的打人命可能再次上演,桃庄人脸上洋溢着浓郁的幸福感,如同期待一部精彩电影上映。
果然不负众望,大强老婆的娘家人行动了。在5公里之外的乐家沟,一场声势浩荡的“动员会”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发表即兴演说的是乐玲芝的大哥乐云邦,他双眼通红,哭诉着柳大强的种种恶行。听众里有五个是乐云邦的弟弟,剩下的多是本族亲戚,还有少数同村的仗义青年,年轻男性居多,他们手持镰刀、锄头、铁锨、斧头、扁担……短暂的“动员大会”结束后,他们气势汹汹地杀向柳庄。
柳庄这边则明显安静多了。打人命基本是两个家族之间的武斗,旁人一般是不会插手的,男方多背理,一般都会选择忍气吞声。
柳大强的父亲柳老爷子,一大早就让老伴儿带着孙子孙女,到邻村亲戚家躲难去了。在这样的家庭浩劫里,最受伤的是孩子,之前对自己疼爱有加的舅舅,转眼间就变成来自己家打砸抢烧的“带头大哥”,柳老爷子心疼孩子,不忍心让孩子们的幼小心灵蒙上阴影。
乐玲芝的尸体已经被装进棺材,漆黑的棺材被支在一张方桌和一条板凳上。柳老爷子头上缠上了白手帕,按理说没有公公给儿媳妇儿戴孝的,但这事背理,另当别论。
太阳刚上杆头,超度的道士还没有到,柳大强的房子周围就站满了人。大家心思各异,有看热闹的,有同情的,还有幸灾乐祸的。没一会儿,人群中就有人发出了尖叫声,乐家人到了,看行头,打人命是难免了。桃庄很多人赶下来围观,很多小孩子也跟了下来。
乐家人赶到后,根本没有废话,一群人围上去,直接放倒了柳大强,几分钟的功夫,柳大强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满脸鲜血,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满身是血口子。柳老爷子被绑在门口的大柳树上,不断被年轻人扇着耳光,满脸满嘴都是血,牙齿被打掉了好几颗,在无声地抽泣着。
洗劫才刚刚开始,门口的柴垛子着了火,稻草垛子也着了火,牛棚的牛被赶走了,猪也被赶走了,狗和鸡大概跑远了,没有抓到。三间瓦房,除堂屋外,另外的两间都被揭了瓦,门窗悉数被砸,屋里面的锅碗瓢盆被砸,柜子、桌子、凳子……凡是木质的,全部被扔进了门口的熊熊烈火。最后,大家把棺材挪开,在堂屋里挖了一个半人深的方坑,就地把乐玲芝埋在了堂屋里,堆起一个土丘。
看热闹的人保持着井然的秩序,没有出现任何骚乱。离开之前,乐云邦狠狠地扇了柳老爷子几个耳光,又使劲蹬了几脚昏死在地上的柳大强,然后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通过这场一边倒的对决,你会发现,男人的数量直接决定胜负。柳大强是独子,还有一个被吓得早已不成人形的妹妹,族人里男子也不多,所以只能选择消极抵抗。
最后在村委会的干预下,众人才把乐玲芝的棺木挖出来,送到对面山坡上挖坑安葬。那套房子也被永久地废弃了,堂屋里留下一个方形的土坑,四周堆满土,除了野猫野狗,平时很少有人走近。我们放学有时候会去那套房子里捉迷藏,发现不管是盛夏,还是寒冬,总能感觉屋子里凉飕飕的,彻骨的那种凉。
没过几年,我们桃庄,也出现了一起打人命事件。这起事件,改变了历史。
桃庄东边山头的庆爷老婆死了,也是喝农药身亡。其实平时他们还算恩爱,庆爷年轻时当过兵,脾气有点暴躁,但大部分时候比较安静,干完农活儿后喜欢舞文弄墨,他毛笔字写得好,还经常指导我。庆奶奶除了喜欢唠叨,也没有别的不良嗜好。但人确实死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庆奶奶娘家有八个兄弟,堂兄弟也有好多,这场打人命似乎不可避免,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当天下午庆奶奶入殓之后,庆爷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让所有人离开,只留他一人在现场,众人哗然,但最终谁也没能改变他的主意。
喜欢看热闹的我,第二天早早起床,爬上了庆爷门前的一棵泡桐树,骑在两丈多高的树杈里,视野极佳。
庆爷身着孝衣,孝衣下摆缠在腰间,头上裹着一块白手帕,一支黑黝黝的土铳靠在门框上,两扇大门上各扎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庆爷倾着身子,右肘支膝,面无表情地抽着烟。
堂屋里香火缭绕,庆奶奶棺材头部的金色圆形“寿”字,依稀可见。
天气阴沉,秋风萧瑟。我打了几个冷颤,后悔早上没有多穿一件衣服就跑了出来。庄子周围各个视角好的地方都站满了人。
不到十点,庆奶奶娘家打人命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桃庄,嘈杂声中夹杂着无休止的谩骂。庆爷门口是一片开阔地,离门口两丈远是一排石头坎子,距下一级地面有一丈多高。
没有摆任何架势,打人命的队伍直接就动手了。两个愣头青拿着镰刀一前一后冲向了庆爷,庆爷飞起一脚,踢向前一个青年的腹部,青年应声倒地,面部扭曲地直打滚,一直滚到了坎子边上,差点掉了下去。庆爷穿着锃亮的军靴,鬼知道被踢一脚会有多疼!
他顺手拔下一把匕首,精准地刺穿后一个青年的左肘关节,鲜血喷在庆爷的白色孝衣上,显得艳丽夺目,这位青年直接被扔到坎子下面去了,两个青年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
打人命的队伍并没有被吓退,黑压压的人头涌向庆爷。庆爷抄起火铳,扳上“麻雀”,场面一下子僵住了,谁也不敢再挪动半步。
庆爷拿的这把土铳,是鄂北地区特有的一种猎枪,L型木托上嵌进去一根1.5米的钢质铳管,外径约2.5cm,使用前先装进去几勺火药,压实,再装进去几把绿豆粒大小的铳籽(钢珠),铳管在把柄处钻有引火孔,引火孔上压着“炮火儿”(压燃片,内含火药),木托上要装上“麻雀”(麻雀形铁片),圆柱形的“雀嘴”,扳动枪栓,雀嘴啄下去,引燃“炮火儿”,再通过引火孔引燃铳膛里的火药,引起发射。
队伍停住脚步是有原因的,这火铳偶尔会哑火,极少数情况下会炸膛,但大部分时候杀伤力是惊人的。桃庄曾经有人创下一铳打死72只斑鸠的记录,因为铳籽冲出铳管是呈散射状的,人体哪里被火红的铳籽射中,那里就会溃烂,有时候骨头也会被震碎,一粒铳籽可以烧瞎一只眼睛……就算铳籽打完了,火铳本身也是一把上佳的冷兵器。
最恐怖的是火铳发射一瞬间的巨响,可以响彻山谷,隔着两座大山都能感受到声浪阵阵。桃庄人过去用火铳对付泛滥成灾的豺狼,被火铳声吓过一次的豺狼,五年之内都不敢再回来。
庆爷端着火铳,瞄着随时都可能冲上来的人群,聚精会神,神情严肃。为首的几个是他老舅儿(大舅哥和小舅子),这一幕实在是让人唏嘘,无数次他们在一起划拳喝酒,讨论着要如何对同一个女人好,今天却要兵戎相见。
“上有天皇老子,下有人民政府,轮得着你们瞎鸡巴搞?娘卖逼的,都给老子滚回去,不然老子打死一个保本,打死两个赚了——”庆爷的怒吼,伴随着刚才受伤的两个二愣子的痛苦呻吟声,让气氛显得压抑而阴森。我趴在树枝上,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汗。
经过十几分钟的僵持,打人命的队伍缓缓撤离,最后在庆爷的臭骂声中退出了桃庄,留下他们口口声声要维护的庆奶奶,孤零零地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
这场打人命大戏,演了一曲折子戏就结束了。庆爷以一己之力,上演了惊天大逆转,也宣告了打人命历史的终结,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打人命。
出于安全考虑,派出所收缴了桃庄的所有火铳。人们也慢慢习惯了有困难找警察,有纠纷进法院。流传了几百上千年的,婚姻中女方因非正常原因死亡,娘家人以暴力行为向婆家讨公道的极端方式——打人命,也永久地消逝在五棵树村的历史长河里。未来不会再有人看到,也渐渐不会再有人提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