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读过的马华文学是潮湿幽暗的热带雨林,黄梨长而多刺的叶丛,满是老虎鱼的水沟,随手抓白蚁的孩子,深陷沼泽中的大船...那些故事充满着原始感的生命力,陌生且迷人。
而黎紫书笔下的马来西亚则不尽然,她写活了一个旧时代,那些因为锡矿开采而繁荣起来的市街景观和人间百态。
她的小说可以从马来西亚走向世界,很大程度上在于这些故事不是仅仅满足人们对于南洋的蕉风椰雨的好奇,而更是讲述了一个个具备共通人性的故事。你会觉得故事的背景似曾相识,或者在香港、在两广地区,在每一个经历过社会快速发展、新旧传统激烈碰撞的城市。
故事的结构是三线并行,“杜丽安”的故事,“你”的故事,作者与评论者的故事。三层叙事互为表里,彼此衍生与暗示,勾连出一部马来西亚华人的家族史。我最喜欢第一个关于“杜丽安”的故事,她是一个从底层的贫苦生活一路打拼的女子,在每一个人生选择的路口,她都锋芒毕露地去抓住那个内心痴念的东西,有时是金钱,有时是爱情,有时是带着怜悯的心心相惜。书中说,她已懂得“享受”女人间的横眉冷眼和风言风语,她会要求自己在生活陷入谷底时,依然打扮精神,冷静地不漏声色。这段故事描写极为流畅,马来亚华人市镇的风俗人情摇笔即至,浑不费力。
第二层故事,是从“你”的视角展开。母亲去世后,还是高中生的“你”寄住在一个廉价旅馆“五月花”里。在这个幽暗肮脏,鱼龙混杂的小旅馆中,“你”读着一本叫做《告别的年代》的书,也就是作为“杜丽安”故事的读者。渐渐地,你觉得书中的故事、人物似曾相识,他们从文字中漂浮出来,变成纸面上的浮雕。在你陷入故事的当下,也经历着自己与玛娜的故事。这一段很像王家卫电影中《2046》的那间小旅馆,闭塞、幽暗,带着一丝魔幻、不安。
第三段很容易让人失焦的故事,是关于《告别的时代》的作家韶子与评论家“第四人”纠结于文坛的恩怨的过往。但是读进去后,却发现这一段似乎是在前两个纠缠、穿透的故事中,剥离中一条小径,让现实和故事,过往和现在都更加清晰。退后一步,你会更加看清这个故事的脉络,照镜之人原为镜中人。
黎紫书的这本《告别的年代》比《流俗地》早了十多年,她坚持不做修改地出版。她说,“这本书写下来,在不同手法组成的多重结构中历练过,虽不免跌跌撞撞,却等于对长篇小说多方试探,让我摸索出了一条隐秘通道。”回看自己过去略显稚嫩的招式,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黎紫书却坚持让它成为标本,去将那个左右逢源却实在左支右绌的自己融化掉,淬炼出更刀卷残云,袖底乾坤的高手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