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人对我很不满,因此发生了后来的事。
刚开始是我的邻居。每次外出,我都会碰到他们。这不足为奇。他们住在我前面,两座房子间的距离细得像树枝,谁有动静,总能听得到。一天下午,我锁上门,刚转过身,发现他们正盯着我看,那样子好像他们近视得厉害。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外表木讷,身材魁梧,并列站立的身体像两扇关紧的门。我冲他们笑了一下,微微点点头。我总是这么做,我认为,对于陌生人,这样做很恰当。可他们立刻翻过眼去,眼白大得吓人。我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但也不想冒昧询问原因,于是想低头走过他们。我刚迈步,他们便急忙转过身,进了屋里,就跟我要打他们似的。
晚上回来后,我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实际上,我不必这么做。之前无数个夜晚,我曾在镜子里看自己,甚至可以算得上一个癖好。镜子只能照到胸膛的位置。我左看右瞧,脸不算好看,也不说上丑;肩膀不宽不窄。我往下滑动眼睛,碰到了镜子边缘。我搬来凳子,站在上面,继续看。腰部怎么样?不粗,但也不细。然后,我跳下凳子,在墙上比了身高,取来尺子量,一米七三——个头不高,也说不上矮。
看电视时我一直在想自己哪儿有问题,直到凌晨四点,困意袭来。躺在床上,我又想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就睡了。接下来几天,出门时我总碰到他们,总碰到他们那一对硕大的眼白。在家窝了几天后,一个下午,我突然在床上坐起身;既然他们讨厌我,我就应该做出改变才是。因此,这一天出门时我没有直接走上大路,这样会经过他们,而是先往后走一段路程,再拐上另一条通往镇上的小路。虽然要多花半个小时,毕竟问题解决了。他们看不到我,就不会烦心了。
就这样,我再次漫步在大街上。镇子很小,很安静,可以说有些荒凉。二十几户人家都是世居,彼此熟悉,无论好的方面还是不好的方面。在平时,街上总是空荡荡的,周二除外。那天有市集,加上外来的两家,不过七八个摊位,卖些柴米油盐。如果他们要串门,也是刚出门便跨进另一扇门,你几乎来不及看清是谁。总而言之,我喜欢这儿。搬来的几个月里,我面带微笑,保持着沉默,生活很惬意,几乎忘掉了过去。
我独自走在街上,不时抬头看看天,冲太阳打哈欠,走累了就靠在路边的树干上,望着不远处的炊烟,烟丛柔软,上升,上升,被风吹散。有时我会睡一会儿,等夕阳,有时逛一会儿就回去,等待夜晚来临,失眠来临,最终,困意来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天,在我闲逛时,远远看到那对双胞胎。等我走近些,他们看到我,随即露出那对眼白,然后跑掉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又遇到一些人,他们也开始露出眼白。那时我搬来已经三年多。这让我有些不安。我不用再次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各个地方都很正常;其次,我不可能跟他们有任何过节,甚至这么久我连一句话都没跟这里的人说过。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发生了变化。刚来时,一切都很正常,可现在变了。至于为什么,我想了又想,直到眼睛自己合上。
到了第四个年头,那对双胞胎搬走了。他们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上装着全部家当。之后又有人搬走。我想知道他们搬走的原因,但又不想开口问,这么多年,沉默成了我的习惯。后来,每隔几个月,就有一户人家搬走,直到最后一家赶着驴车消失。那对多病的老夫妇坐在车上,老头挥动鞭子,车后扬起的尘土久久不落下。
2015.8.2
张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