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从法国南部的滨海城市尼斯返程。过完这个假期，我就十九岁半了。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冬天见到海。
很早以前我去过一次法国巴黎，但从未听说过尼斯这个地方。前些日子联系上了一个在德国学工科的老朋友，他推荐我，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一去南法，无论在什么季节。
1月4日早晨8点，我坐着最后一节车厢，从热那亚到了尼斯。从意大利开到法国的火车好慢，短短二百公里开了三个半小时。但这是我坐过的最浪漫的列车了：它沿着海岸线走了整整四百里，一路山海万丈。
抵达尼斯的那个下午，我们先去了天使湾，这片海湾因形状像天使的翅膀而得名。这里的近海是肉眼可见的深浅交错的蓝，海滩上也无细沙，全是堆叠的碎石，不像中国东南部的海，可及之处只是浅浅的浑浊淘着千年的沙。在那个新年的午后，我和好友走在碎石冰凉的海滩上，暖融融的阳光铺陈上我们的衣领鬓角，我们放着国语的民谣，目之所及是法国人的罗曼蒂克。海滩上有用鱼线钓鱼的老人，中年的爱人们相依偎，长卷发蜜色皮肤的少女挽着手大声说笑。有这深蓝海水相映衬，天使湾边的一切人事，都像受过天使的祝福。
次日我们去了尼斯十公里之外的埃兹小镇。那其实是位于海边山顶的一个小村庄，始建于公元前550年。乘车到达山脚下，我们选择徒步登山去往埃兹。去往山顶的小径掩映在树丛中，俯视可见碧蓝的地中海和我们来时的铁路。1883年，尼采也初到这里。在这条山路走过数个漾着涛声的黄昏和黎明，他写下了《查拉图特拉如是说》的第三部。时至今日，路边的牌子上还写着他作品选段的译文。“Man is a bridge for man.”
我们直接登上了埃兹小镇最高处的植物园，推荐我来尼斯的朋友一直强调，这是视野最好的地方。我站在仙人掌和多肉植物旁边，下午四点多的阳光给周身一切都铺上灿黄的薄纱。我看着脚下南法的群山和碧蓝无瑕的地中海，心中安宁又微有波澜。我想我大概能理解尼采在此地的文思泉涌了。这是我未满二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见到冬日的海，还是在一个和煦的冬日黄昏。这里的海水澄净又平和，被南法独有的好天气包裹着，在这个戊戌年的冬月，送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海浪，又在岸边的礁石上化为泡影。
把尼斯作为假期的最后一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里宁静又安逸，能让我舒适地回味一整趟旅行的感受。
来尼斯之前，我们去了佛罗伦萨和罗马。同样是历史的滞留地，但这两座城市是完全不一样的。佛罗伦萨的时间像是停留在了文艺复兴时期，而罗马则追溯到更久远的文明：在那里，历史和神话仍纠缠在一起。
说实话，出行之前我一直在为佛罗伦萨做准备。我以为这是我圣诞旅行的重心，去过佛罗伦萨，我的戊戌年就圆满了。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喜欢亦舒的小说。亦舒习惯把佛罗伦萨叫作翡冷翠。翡冷翠这个翻译最早是徐志摩给出的，来自意大利语Firenze，而佛罗伦萨则来自英语Florence。亦舒的一篇小说里，女主人公远行八百里到翡冷翠，只会用意大利语说“早安”“你好”“玫瑰”和“鲍蒂昔里”，穿脏掉的牛仔裤和凉鞋去往乌菲兹博物馆，只为看鲍蒂昔里画的《维纳斯出世》。美丽的少女怔在这幅画前，为之流泪，我认为这是亦舒小说里最美的场景之一。后来，《维纳斯出世》也成了我最喜欢的画。
那天我在博物馆外的冷风里排了三个小时的队，终于如愿以偿。维纳斯是乌拉诺斯的女儿，她诞生在海里，站在一片巨大的贝壳上，
眼里流露出初到人世的担忧和迷茫。风神将她吹往岸边，春之神取来美丽的袍子为她更衣。维纳斯的肌肤如象牙般光亮美好，一头金色的长卷发遮蔽住她的躯干。
那个时候的鲍蒂昔里信奉一种哲学：美是不可能逐步完善或从非美中产生的，美只能是自我完成，它是无可比拟的，美是不生不灭的永恒。坐在画前的地板上仰头凝视，我想到，或许如同美只可诞生不可塑造，一切真诚的情感如亲情、爱情和友情，也都该是浑然天成的。这有点像中国人所说的“赤子之心”。
我本以为，离开了佛罗伦萨，剩下的旅程都该是波澜不惊。直到我站在罗马的威尼斯广场下。仰望着巨大洁白的石柱和精美的雕塑，纽曼埃尔策马凯旋，两座巨大青铜雕像分别代表“热爱祖国的胜利”和“劳动的胜利”，鸽子在人像喷泉边翻飞，
当时内心只有轰然的一句话：罗马的美我想象不到。也只有那种内心震撼的切身体验，才能让我明白高中历史课堂上老师所说的，站在高大罗马柱前感受到的自身的渺小。
在罗马的五天四夜，我们从正午的罗马广场走到夕阳下的斗兽场，从图拉真记功柱走到万神殿，去曾经供奉罗马全部神明的穹顶下，看拉斐尔的墓前是否真的常放一束玫瑰。甚至，我们还去了梵蒂冈，去圣彼得大教堂看了米开朗琪罗用大理石雕刻的《哀悼基督》，也去梵蒂冈博物馆见到了数千年前的古埃及木乃伊。
新年的第一天，我们在罗马的街上闲逛，手里托着排队买到的提拉米苏，竟偶遇了罗马市的新年游行表演。为首的队伍，穿着角斗士的衣服，浑厚又诡异的鼓点，仿佛让人回到了千年之前的角斗场。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落泪，大概是在黄河文明之外的另一个地方，也见到了历史与现代化相融合的都市，也听见看见了如洪流般的历史的样貌。
19天的假期，6个城市，3个国家，11个博物馆，9座教堂。我们去了尼斯，也去了威尼斯；去了比萨，也去了佛罗伦萨；第一次坐了欧洲的夜车，也第一次见到冬天的海。四五年前当我第一次没有和父母一同外出旅行的时候，我在异乡给自己写了一张明信片：旅行的意义不光在于沿途的风景，更在于自己。这一次圣诞旅行很累，我们走了很多很多的路，去看了许多个博物馆。但当脑力和体力都耗尽的时候，我似乎离自己更近了。我们在油画前痴痴抬头凝望，在地中海岸坐着发呆。许多个静默的时刻，只有心思在流动。想到过去的对错得失，想一想该如何走向触手可及的未来。这些，都是在一次长途旅行中，容易明白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