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暹罗湾像一匹揉皱的银蓝色绸缎,在热带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磷光。我们的船泊在是拉差锚地,成为这片琉璃画卷中唯一的铁灰色注脚。海风裹挟着椰香与腐殖质的气息,在甲板上织成无形的网——那是属于东南亚的、甜腻而又潮湿的呼吸。
装卸作业从破晓时分开始。数百个深褐色身影沿着舷梯蜿蜒而上,如同蚁群攀附糖罐。他们大多以家庭为单位移动,丈夫与妻子系着同款水布,兄弟姐妹手腕缠着相似颜色的丝线。吊机起重时的金属呻吟声中,总夹杂着婴儿断续的啼哭——原来那些鼓囊囊的背包里,竟装着整个人间的悲欢。
特别记得那对夫妇。男人操纵吊机时,古铜色臂膀隆起如山峦,汗珠沿着脊椎沟渠汇入褪色的纱笼;女人站在货舱暗影里指挥,发间别着的茉莉花随着呼喊颤动,像落在煤堆上的白蝴蝶。他们的两个孩子总是在缆桩旁玩耍:七岁男孩用粉笔在甲板画歪斜的象神,六个月女婴总是扔给我,我那个时候做三副,值梯口班,我现在还记得那女娃叫Dang(泰语:红色),却白得像刚蒸好的馒头。热带的骄阳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反被层层痱子粉染作玉瓷般的莹白。每当厨房蒸笼揭开,白雾便携着小麦的芬芳漫过甲板,这时母亲总会踮脚走来,用混合着糯米香与汗味的英语讨要馒头:“For my little Mantou, you see?”她笑着将馒头掰开,一半塞进女儿掌心,一半自己细细嚼着,面粉碎屑落在婴儿胎发上,恍若另种形式的雪。
黄昏时分,柬埔寨劳工开始唱歌。他们的音调比泰语更沉,像被湄公河泥沙浸泡过般带着淤积的苦味。这些人在装卸链底端做着最苦的活计,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米糠。某日我看见个少女蜷在前尖舱阴影里哺乳,婴儿吮吸的胸膛瘦可见肋,而她望着晚霞的眼神,竟与曼谷玉佛寺壁画上的飞天同样空茫。
月色初升时,25公斤的米袋在舱内垒成金字塔。它们即将远渡重洋,去喂养另一片大陆的饥馑。工头用槟榔染红的牙齿笑着:“非洲人该知足了,这些陈米还留着暹罗的香呢!”夜风拂过,确实有淡淡霉味混着香米特有的兰花香——就像那些劳工的命运,腐朽与芬芳奇异交融。
最难忘是离别清晨。Dang在母亲怀中朝我挥动沾满馒头屑的手,晨光为她镀上金边,仿佛一尊即将融化的奶油雕塑。
货轮启锚刹那,百多个深褐色身影在波光里渐缩成黑点。唯有痱子粉的茉莉香固执萦绕,混着舱底渗出的米香,在灼热空气中缠结成无形的茧——那是贫瘠土壤里开出的温柔,是飘洋过海的慈悲,更是人间烟火最素朴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