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启: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冬郎,你要知道,你是纳兰家的孩子,你是清人的子孙,你是狼。你要有文士的长衫,但你更要有豺狼的意志。”
“可是父亲……”
冬郎,是纳兰成德的小名。纳兰成德,又名纳兰性德,字容若。
小小的冬郎并不明白,自己并不喜欢骑射,更喜欢在汉人的书卷里徜徉,可是父亲明明有大大的书房,却一定要让自己和所有的八旗子弟一样,每天参加骑射训练,每天舞刀弄棒。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多少年后,当成年的容若,骑着骏马,回到祖辈发源的白山黑水,看到漫天飘舞的雪花时,他才想明白,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富贵的家庭,他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是坠落世间的精灵,带来美丽的诗词和故事,然后飞回他的森林。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沙》
当他将落拓江湖的朱彝尊引为知己的时候,他也终于认清了自己。他是忧郁而纯真的孩子,无意于世间的凡尘琐事,只要有诗词,只要有爱,于他就是整个世界了。
“绵羊究竟吃掉了那朵玫瑰吗,或者没有?大人们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件事有多重要。”
初遇:帘幕西风人不寐
一个普通的晚春,一个寻常的傍晚。
京城广源寺的后院,蔷薇花正开的烂漫。满架子的馨香,充斥着容若公子的心怀,他禁不住地闭上了眼睛。“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公子的心中,怕是也在酝酿着一首诗。
突然,花架的另一侧,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少女谈笑声。
容若睁开眼睛,是一群明丽的旗人少女,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秋水轩唱和”的事,这是词史上的一大盛事。容若不禁想听听这群女孩的高见。
在这高高低低的少女声音中,有一个温软纤细的声音,柔和,坚定,却又与世无争,像是行走于山间的云,像是漂浮于风中的絮,像是月光下酣睡的湖。容若的心随着她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像是漂泊日久的船,找到了风雨中的港湾。
她背了一首词,她又背了一首,她懂的可真多呀。她也是一个喜欢词的女孩子吗?
这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呢,容若心想。
风吹起,几片飘落的蔷薇花,像是轻盈的彩蝶,飞到了她月白色的长裙上,和她裙上绣的银蝴蝶混在了一起,一时竟有些分辨不清晰。而她的脸也刚好侧了过来,嘴角轻轻浅浅的笑意,眉间淡然自若的态度,眼睛里的童真一览无余。
容若竟看得痴了。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容若哪里知道,她其实只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孩子,在衣着亮丽、明艳娇俏的这群同伴中间,她甚至都难以引起路人的侧目。
容若哪里不知道,她是这群女孩子里最美的一个,因那广博的谈吐,那温柔的口吻,那藏于眉黛间的优雅与从容。
长裙浮动,容若竟不自觉的从花架后伸出了手,想要挽留。
突然伸出的手吓坏了女孩子们,容若只好从花架后面现身。他清了清嗓子:各位是在讲秋水轩唱和么?鄙人刚好也懂几句诗词,也许可以一起评判评判。
女孩子们看着这个突然冒出的俊朗少年,他还是那么年轻呀,竟然也懂得诗词么?“那不如你也步秋水轩唱和的韵脚,吟一阙词如何?”一个开朗的少女狡黠地眨着眼睛。“要吟眼前的事物哦!”
眼前的事物?吟什么呢?容若不禁看向了她。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共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愈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贺新凉》
“这阙词,吟的是墙角的那株梅花。”容若赶紧解释,眼睛却偷偷瞄向了她。她低下了头,脸像是红了。谁不知道现在是晚春,墙角那株梅树根本没有花。
家仆已经在催促了,容若赶紧就此告别。当他转过身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一缕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拐过后院的墙角。
从此以后,真的要有人“帘幕西风人不寐”了。
相知:相看好处却无言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缘分,那容若和卢氏的婚姻,真的是这世上最为完美的缘分了。
古人的结婚,和今人是大不同的。结婚时间往往是傍晚,迎完亲把新娘接到家里,天都已经黑了下来,新郎新娘简单地吃顿饭,喝了交杯酒,便要马上入洞房了。黑灯瞎火的,连彼此的容貌都看不甚清楚。
所以,容若公子要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能看清自己的新娘的样貌。
然而自己的新娘醒的却比自己早。天还不亮,卢氏已经起床去照顾公婆了。当容若醒来,推开窗看到如黛的远山时,也看到了楼下那个倩立的身影。听到门窗的响声,她急急地转过头来,目光相对的时候愣在了原地,她没有想到,会是他。
她说:原来是你。
容若有些飘忽。那时候的她低着头,容若看的并不真切,况且已时隔3年,岁月的浪潮抚平了记忆的沙滩,他只记得那温柔的语气、纯真的眼睛,和眼前的新娘有些相像,只是,真的是她么?
她笑着,吟出了那阙《贺新凉》。
原来,真的是你。
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浣溪沙》
枉入这尘世18年,多情却不知何以寄托,还好,我终于等到了你。还有什么能比和你在一起更好呢?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
卢氏和容若一样,有着温柔的品性和纯真的孩子气。
有一天大雨,容若陪着家人在厅堂里闲聊,却怎么也找不到卢氏。容若到处寻,发现后院的角落里,卢氏一人撑着两把伞,风骤雨斜,卢氏的衣衫已经湿了。另一把伞下,却赫然是一株盛开的荷花。
卢氏毫无意外地生病了,容若忍不住责备,卢氏总是怯怯地解释:荷花那么柔弱,怎么经得起那天的暴雨,要是被淋坏了,来年不开花了多可惜。待容若不责备了,卢氏又得意地炫耀:你见过暴雨都无法浇灭的蜡烛吗?那天的荷花,就像是燃烧的红焰,风雨中亦不息。
容若将卢氏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摩擦着,爱意,慢慢涨满了心房。
其实,岂止是卢氏,如果是那天的容若看到,也会在荷花边撑起一把伞,陪着荷花度过这漫天的凄风苦雨吧?
温柔的男人,往往饱经世事以后,会学会在外人面前伪装出一份坚硬与残忍,那是社会对男人的要求,也是男人立足社会的需要。只有面对自己最爱的女子,他才能卸下全部的心防,脱去浴血的盔甲,像个孩子一样,蜷曲在她的怀里。而她,也爱着他的温柔和孩子气。
最好的爱情,永远是两人的灵魂相合,而灵魂,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自此以后,容若的身边,终于有了添香红袖了。
永别: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七岁那年,在京城广源寺的后院,蔷薇花下,遇见你,到与你成为夫妻,用了3年。
曾以为成为夫妻后,将会是一辈子。
没想到,仅仅3年之后,你便离我而去。
幸福,被锋利的刀一下子斩断,切口光滑,闪着寒光,像一面镜子,映得出当初快乐的模样,可是摸上去,却又冰冷刺骨。像是高飞的风筝突然断了线,像是奏鸣的琴瑟突然断了弦,像是航行的船儿突然搁了浅,容若还来不及反应,他还在错愕,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或者,他其实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愿意去相信。
她是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她为儿子做的虎头小鞋还在床头摆着呢,她前几天还乐呵呵地说,等儿子出生了,我就可以看到你小时候的模样了呢,刚怀孕的时候,她还在梦里常常笑醒呢,她还一脸仗义的说,以后你和儿子吵架,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呢……可是现在,都哪去了,都哪去了呢?
聪明的容若也想不明白了。
直到一年多以后,容若才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山花子》
容若的诗词里,多次提及“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谢道韫。而自己的亡妻,正是如谢道韫一样的多才多艺,她能读懂自己的词,能通晓自己的内心,能和自己琴瑟和鸣。可是现在,她已经走了,从此,这世上再无自己的谢道韫了。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虞美人·秋夕信步》
而今,青灯照壁,冷雨敲窗,他纵然还在写词,红笺犹在,可为什么字是模糊的呢?模糊的是字,还是容若浸满了泪水的双眼?那个美丽的添香红袖,当初呵手为你写词,如今你不在,这阙词我又能写给谁?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
《世说新语·惑溺》中记载了一个故事:荀奉倩和妻子的感情甚笃,有一次妻子发烧,体温总是降不下来,当时正是寒冬腊月。荀奉倩情急之下,自己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回去再贴在妻子身上,为妻子降温。然而,这样诚挚的举动并没有感动上天,妻子还是死了。荀奉倩也由于受了风寒,不久也死去了。
这本是一个批评男子不要耽于女色的故事,然而,容若说:如果月亮能够永远成环,如果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即使让我像荀奉倩一样做,我也心甘情愿。他不在意世人的眼光,不在意传统的教条,他只要她,她是他的全世界。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和其丈夫赵明诚都是博学强识之人,于是两人常常互相较量。在午后一同饮茶时,约定好互相考较,一方说出一则典故,另一个指出典故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答中的可以先喝茶。然而答中的人,往往因为太高兴,而把茶弄洒了,茶的香气就逸散了出来。
想来,容若和卢氏,也有过这样的欢乐时光吧。而现在,容若只能一个人坐在屋内,看着窗外的黄叶在萧瑟的西风中飘落,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一点敛了光芒,只能轻轻地道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山花子》
容若,你真的后悔了么?
幕终:才华尚浅,因何福薄?
卢氏去世8年以后,容若终于踏上了去寻她的路。
那么多年了,他每时每刻不在想她。没有她的日子,写词也好,陪皇帝巡疆也好,即使是去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江南,他都无法提起全然的兴趣。他常常在开心地笑着的时候,突然地陷入沉默,然后默默地一个人,对着窗、对着树、对着雨,眼睛空洞,像是没有了灵魂。那么多年了,即使有了新的妻子,无怨无悔地照顾着他的起居,即使身边出现了沈宛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可以读懂他的词,可以为他红袖添香,他还是无法忘掉。那份情,长进了他的骨头里,溶进了他的血液里,他忘不掉。
没有她,生命里再多的日子,也只是昨天的重复,也只是无聊。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采桑子》
快了,快了,谢桥,是谢道韫住的地方。而今,容若终于要离开这无聊的人世间,去找他的“谢道韫”了。
长飘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
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
——《忆秦娥》
从此不再漂泊,从此不再心情恶,小孩子的容若,终于再次找到了他停泊的港湾。
参考书目:
《纳兰容若词传》 苏樱,毛晓雯 (推荐)
盗草人
2018.7.28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