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日

多年之后,面对那一身破乱污灰的警服,方宏宣将会想起,北平城“吉庆”而绝望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是南京沦陷的日子。

用来庆贺的游行队伍高举五色旗由城楼下森然扫过,有的梗着脖子迈着官步;有的左看看右瞧瞧,眯着一对滑溜的鼠眼儿;有的像是舞厅里的老手,全身扭得像条蛇。军乐队在旁边挤着腮帮子鼓吹,油汗把他们的脸涂上一层蜡,在热辣辣亮晃晃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周遭的空气被震得发烫,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似的,压得人喘不来气。尽管如此,围观的人还是拥成了堆,瞪大眼珠禁不住地嘘气,哄笑,简直比皇帝出巡还热闹喜庆。

方宏宣低坐在一家茶栈的凉棚下面,手里捏着一张展开的报纸,沉闷地看着。他的眉随着报上的文字变换着形状,一点一点地蹙起了突出的眉峰,烧红的脸渐渐发青,最后,当“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即日起宣告成立”一行鲜明醒目的大字跳进他眼中时,他的嘴唇颤了起来,上牙冷不丁在唇上咬了一下,舌尖便泛起了一阵腥甜的味道。

“宏宣,宏宣!”这时,他的肩膀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巴掌,他猛地立起,一个急转身冷锐地向前瞪着,两只手护在身前。

“宏宣,快同我走!他们抓着了一个'赤党'!”面前的人和他一样穿着警服。

“默生,到底出了什么事?”

“哎呀没时间了,快走!”许默生一把拉起他的胳膊,拔开腿就跑起来,那气力生猛蛮横得方宏宣只觉得整个手臂都跟生了烂疮似的,火辣辣地刺着疼。

他好不容易急促地调紧呼吸,又强定了定心神,这才缓过来,喘着粗气偏头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罢?”

“知道胡国荣么?呼呼……就是那个,政府,新政府、新政权的委员长……今天上午在城楼上演讲的……其中就、就有他一份儿!刚才,他老人家正要上车回府呢……嘿哟!得亏润华兄发现得早,啧啧……一个男人,端着枪,躲在巷角瞄着这边咧!……不是赤党是什么?这政权才刚立呢,就要出来捣和!结果还不是给咱们巡捕队给揪住啦?抢都缴了,没想到还是给他逃了……这捣乱分子还真会绕的,谁同他捉迷藏呢!得亏咱眼界宽,人多压他一个!这不,他逃到近郊去了,离咱这儿近!我刚带队追去呢,就见着你了!”许默生不停往外蹦着豆似的吐字,胸腔里像搁着台抽风机。

胡国荣?方宏宣重重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浪灼烧着他的脸——汉奸头子!

“老默,还有多远啊?”他们身后倏地响起一个软趴趴的声音,方宏宣扭头一看,他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连着了一支队伍,为首的是陈阿五和齐老四,方才出声儿的正是那个弓着腰竖着浓眉翘着长须的齐老四。

“快了快了,就到了,转过这个街角就是!”许默生用手指着前方街道尽头的一处弯角,加快了步伐。

“老齐,别抱怨了,要是所有的巡查队伍都像你一样成天颓在房间里跟媳妇儿闹气,那还抓赤党不抓啦?”方宏宣没回头,认出是陈阿五的声儿,“要我说,只要坚持官本位思想,干任何事都有劲儿!你可知道抓赤党那位子升得有多厉害吗?啧啧啧,保准媳妇儿天天伺候着!跟你吵嘴?怎么可能!吃你的喝你的,还不得在脸上安两朵花儿啊?”

方宏宣听得心里发麻,抬腿快速往前进了几步。“咚!”他的鼻尖一硌,软骨处激起的撞击拉扯着他的神经,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咬着牙用指肚轻柔地按挲着痛处,同时烦恶地看向前方。

许默生小山似的后背正对着他的鼻,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咦?应该就是这儿呀,怎么不见人影?”许默生疑惑地四处探看,满以为方才是什么花叶之类的微芥触了后背似的,无关痛痒,自然也就不去管它。

“呀!西南角那里是不是?”啥时间,不知谁这么嚷了一声。

方宏宣心里一咯噔,就见西南角一个虚影一溜烟儿闪过去了。

“是了是了,快跟上!”许默生招呼着。

一伙人猫儿似的奔了过去。这里是近郊的一片荒区,野草发疯一般横亘在路中央,两侧的老屋已经长久无人居住,只偶尔吹起风灌过屋檐和烂缝时的鬼哨,声声摄魂,句句夺魄。待到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路后,路边突然出现一个人,正装素裹,翘首顾盼,看到他们,眯起眼来笑了笑。

“老默,是这人不是?”陈阿五仰起头来。

许默生看定了面前这人,摇摇头道:“不是,不是。那赤党年轻,模样挺秀的,衣服也不对。喂,你是什么人?在这里站着干嘛?”

那人恭恭敬敬地从兜里掏出张名片样的白色卡片,温驯地开口道:“报告长官,鄙人是城中云启报社的社长兼主任,张云邱。站在这里,正是为等待各位长官到来。”

“刚才有个人影进来了,你看见了?”许默生厉声道。

张云邱连忙点头:“看见了看见了!他就在前面那所屋子里。长官,您放心!跑不了!我一直在这儿守着呢,这地方也没别处可逃。”

“你可看清楚了?”陈阿五跟着许默生一起尖着嗓子。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看得真真切切的!”张云邱把头点得飞快。

这时,前面的屋子突地炸起一阵砸锅摔碗的撞击声和嘈杂混合的打斗声,紧接着,随着一声“老默!人抓到啦!”几个巡捕架着个小伙子蹭蹭蹭就往外走,为首的正是那个齐老四。

“哈哈!老齐,有你的!不愧是老手啊!”许默生鼓着掌笑起来。

“老齐,你又来了,总是那么心急!你说你不为官呢,为的什么?”陈阿五撇着嘴。

方宏宣看着眼前这个衣衫破败、浑身血污的青年,他的内心翻起一场海啸,一股尖酸的苦味闷上心头,吊着他的胃一阵晃荡,在对上青年火一般的清眸时,他的牙恨不得穿透他的嘴唇,他的心几乎要乘着巨浪跳出体外,他想捏碎些什么东西,但他却只在自己的手掌上刺下了几行带着淡淡血痕的甲印……

等他重新回到大街上的时候,欢声依旧捅着空气,捅着他的身体和心里,他闷得几乎窒息。

北平活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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