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梦见赵霞，依旧扎着乌油油的马尾清纯靓丽，笑意盈盈地喊着我姐，说着我们的三年之约……
两千年的时候，我在东七附近的一家外贸服装厂做电动缝纫机工，早出晚归，全年无休。每天上班面对的都是怎么都做不完的衣服，一批货还没做结束，下一批又开始在裁剪了。年少时想成为服装设计师的梦想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机械流水作业中破灭了。不过做衣服跟设计衣服也都是围绕着衣服转，分工不同而已，也算作是让心灵有个小小的安慰吧！
服装厂离我家特别远，大概能有一二十里地。每天一来一回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两小时。本来厂址就在我家附近的，后来说是租赁合同到期了，房东要涨房租，不得已才搬到东七去的。我们好几个工作时间较长的老员工在班长的极力游说下，一同跟随前往新厂，赵霞也在其中。
原来我与赵霞也并无交集，她在楼上二班，我在楼下三班。平时见过面但也都不熟，话都很少说。乍见她的第一印象除了白皙漂亮，就是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到了新厂后，我们被分在同一个班组，机位正好也紧挨着，渐渐的也便熟络了起来，其实，她也并没有初见时的那么高冷呢。
工作时，她大多是做挖口袋之类的最前沿工序，干起活来那个眼疾手快，简直无人能及。速度快，做工难免就有些毛糙，也就没少挨质检师傅的婉转苛责，返工更是常有的事。她倒是满不在乎：“不做快点，哪能挣到钱呢？”
我就恰好相反，一直都做最后一道的上拉链、里面缝合的收尾工序。做活从来都不急不慌慢慢悠悠，也很少出差错，但是时间观念特强，工作效率也就比较高。每个月底发工资，也都会比赵霞多那么一点点。这也让她多少有些不服气：你干活也不快，拿钱怎么还比我多？
其实我和赵霞两家离得并不太远，上下班的一大段路都是可以同行的。那时做公交车太不方便，中间要换乘几班车，还不能直达，更没有共享单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厂里大多数员工包括领导也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每天早晨固定的时间从家里出发，半道上差不多都能碰着。新修的宽阔水泥马路，车少人少空气也清新。边骑车边聊聊家长里短的，倒是觉得一个小时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当时得知赵霞二十八岁，还没有男朋友。虽然只比我小两岁，可我家孩子都七岁了，就赶紧说如果有合适的给她介绍对象，问她有什么标准没。
她说：“我没要求，只要人够帅，能带出去就行，然后要对我好，对我家人好，最后是要有责任感。”
我笑起来：你是没要求，没特别高的要求呢。
二
两人相处时间长了，自然就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了，也大概知道了些她的家庭情况。她爸老赵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大能人，也是她的崇拜偶像。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是头脑活络懂得经营。年轻时在外面做什么小生意，白手起家，靠着一点一点积累，硬是把家里的三间平房翻盖成了一幢气派的三层小洋楼。接连着娶了媳妇又添了可爱的孙子，总算可以在家歇歇享受享受天伦之乐了。
可是命运却并没眷顾他，去年年初的时候，因为胃痛到受不了才去医院检查，发现已经是胃癌中晚期了。立马实施手术胃部切除，然后就是各种放化疗治疗，结果是倾尽了这个家的所有财力，还欠了些许外债。所幸的是，目前恢复得还算不错。
老赵还有个大儿子。一提起他，赵霞就是一阵叹气摇头，说她哥太老实了。小时候经常在学校被人欺负，每次都是她去给打抱不平。初中毕业后报名参了军，在部队锻炼了三年，但是性格还是太过懦弱，也不善言辞，更不懂人情世故。退伍后，还是她爸托人求情才在乡政府谋了个闲职，也好让他有个自食其力的饭碗。老赵常常感叹：我这儿子要有女儿一半能干就好了。
听得出来，赵霞的性格完全遗传她爸，泼辣能干又有胆有识。十几岁就和村里姐妹跑到常熟去做服装，后来又转行去做早点，还做过一段时间的销售，最后还是觉得做服装行业比较单纯些，就一直坚持做下来。期间，她还把她的同事介绍给她哥认识，想不到俩人还一下子就看对眼了，后来就顺理成章结婚了，现在小侄儿也都三岁了。
说到她的同事嫂子，赵霞那是一肚子的怨气没处撒：“孩子不带，也不上班，整天好吃懒做，就知道出去跟人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拉呱，回来家还挑事，嫌弃家里伙食不好，婆婆不干净，抱怨老公窝囊，家里整日都乌烟瘴气不得消停，我爸就是被她气病的。”
我说：“那你嫂子还不是你给挑的呀？”
“是的，我算是看走眼了，引狼入室呀！当初是看她漂亮能干，可怎么就都变了呢？要不是她那时未婚先孕，我家怎么能让她进门？”
“算了，别想太多，看开点，孩子都几岁了，省事无事，家和才会万事兴！”每次我也只能这样劝她。
“那她找我妈吵架，我能袖手旁观吗？”
……
三
二月里的一天，老赵终于抵抗不住，在家里不间断的明里暗里的吵闹声中撒手人寰，抛下一对哭得声嘶力竭的母女，巨大的悲伤终于将赵霞压垮了。经过短暂的几天休息，再来上班的赵霞变得寡言沉默起来，有时候就是那么没来由地放声痛哭一回，让我们也都跟着心碎动容。
老赵去世后，家里更是闹得鸡犬不宁起来，据说她嫂子的吵闹更是变本加厉，要分家，要拆分财产。婆媳吵，姑嫂吵，母子也吵，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哪天要是不吵吵，好像就过得不舒坦似的。嫂子还扬言要把她撵出去，说快三十的老姑娘待在家里只会惹事生非。
当局者迷，作为局外人我们自然看得清楚，其实她家每次吵架的根源也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有人说婆媳本就是天敌，和谐相处哪有那么简单？一个不省事的婆婆，遇上强势的媳妇，再加上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姑，家里唯一的男人又惜字如金只会逃避，吵架成家常便饭也就不以为稀奇了。
每次听她祥林嫂般诉说完对现状的无奈时，我也真真是无能为力，只能宽慰她：等你结婚成家，远离她们，就天下太平了。
她急着说：我可不走，我爸在世时说过，房产留给我一半，干嘛要走？
有一天，她忽发奇想说要给她妈找个老伴，最好带个单身男孩，她们母女嫁给人家父子，还能一家人住一块。
我大笑她：你肯定电视剧看多了吧？
她也笑：是该找对象结婚了，可我结婚了，妈妈怎么办呢？
于是，赵霞开始陆陆续续地去相亲，最终确定了一个长相普通的大男孩，家庭条件不好也不坏，三十多岁，无父无母。本市区有一套六十平米的单位老旧房子。不管怎样，有房子，就算有了安身之地。男孩虽不出众，但也是单身，对她也还算得上呵护备至吧！
谈恋爱，布置新家，规划未来，赵霞的生活一下子忙碌充实了起来，过段时间干脆搬去男朋友家居住。晚上有空闲时，男友还会来厂里接她下班，见她每天的笑容越来越多起来，我也是长舒了口气。不过自此，我的上下班也不得不恢复原来的形只影单了。
四
九月份的时候，厂里有到日本劳务输出的名额，赵霞也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加考试。凭着她娴熟精湛的技术，一下子就被日本来的厂商老板选中，当场拍板被录取了。
要知道，当时能去日本打工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厂里许多考了多次都没考中的大有人在。去日本工作的合同期限是三年，去过回来的同事都说，三年大概能挣到二三十万，回来买套新房足够了，我们那时工资才拿八百多一月。
我们恭喜赵霞的同时也都打趣她：你果真舍得走啊？就不怕你老公移情别恋？
她大笑：我去挣钱回来买大房子带他住，他也敢？不过也是，可不能大意，得让我妈隔三岔五去暗防暗访才好。
后来赵霞就更忙了，要学日语，还要参加各种培训，准备各种去日本的吃穿用品。日本工资高，可是消费更高，她们去都是自己烧饭，能更省钱些。她妈妈晒了好多的干豆角和梅干菜之类的，给她带过去。还带了一大包八角大料类，说是去那边做卤菜吃。那些洗发精和沐浴露什么的，都是准备够用三年的。这样就能把挣的钱全部都存下来了。
“等你三年回来，第一个给你接风洗尘。”我答应她。
只是这个诺言终究也没能兑现，年底赵霞走时，因为身体原因，我也辞职了。离开了工作近六年的地方，有些不舍，更多的是无奈。
到日本去的两个月后，赵霞曾给我来过一封信，详细地给我说了她的日常住行，总的情况还不错，就是日本的水果简直太贵，一个大苹果就要六十多块钱，她不舍得吃。还有，她特别想家……我快速地回了信，却也不知道她收到没有，然后就杳无音信了。后来，也回厂里去看过同事，问起赵霞，也都说不知道，从此便中断了联系。
赵霞，这些年你还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