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6岁那年,我结婚了。结婚,纯属偶然。
1996年我大学毕业,回到老家的一个中学当了教书先生。
从象牙塔里走出来,再次回到家乡这个闭塞落后的乡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久居井底的青蛙,有一天终于扒着井沿看见外面广阔碧蓝的天空,再次跌落井底心里就有了不甘。
这里没有多少可读的书,也没有能倾心相谈的朋友,就像生活在氧气稀薄的高原,随时有憋闷甚至窒息的危险,所以回家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很不快乐。
大专毕业后,在农村已属大龄青年,谈婚论嫁自然而然地被提上日程。隔三差五就会有媒人登门,母亲倒是很理解我,总是问一句:“有媒人来给你说婆家,你要不要见见人家?”
“我不想见,娘!您给他说一声吧。”我有点无奈。
娘从不强迫我,找个理由给媒人推辞了。我很感激娘的体谅,那时我常想:如果让我永久扎根在这片土地,我宁愿去死。
于是就想到了考研、外出打工等门路,企图离开这个让我压抑的地方,不知是因为命运使然,还是我的懦弱,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时光就这样蹉跎四五年,记得有一天周末,我和同事们留在学校打扑克,玩了一下午,傍晚回家时,母亲告诉我:“你大姑让你明天留在家,她要带个男孩过来。”
那个时候叛逆的我,把别人好心的帮助通通当成绑架,心里极度反感,可又不实在不想跑掉让大姑太尴尬,只得在家呆着。
第二天上午,姑父一行四个人来到我家,其中包括大姑给我介绍的那个男孩,因为无意订婚,我根本没仔细看那男孩一眼,直接跟姑父说自己没看上,打发他们走了。
父亲见我这么轻率地把人赶走,早已气得火冒三丈:“你仔细看看,如果相不中还行,你看都不看就让人家走,你到底想干啥?你也打听打听,这附近十里八乡,还有没有你这么大的姑娘!”
父亲的话像锥子一样刺痛我的心,我要出去你不允许,我不愿意结婚,你又这样刻薄我。顿时我的泪水充盈了眼睛,我哭着跑回家,拨通了一个号码:“老同学,你给我介绍的那个男孩我愿意,让他们明天来订婚吧!”
同学有点惊愕同时也包含着惊喜,他一叠连声地答应着。就这样,我订婚了,和一个我极不熟悉、也完全不了解的人。现在想起来当年的冲动,非常后悔,婚姻大事被我当成赌气的游戏,当成了对付父母的砝码。
(2)
两个月后,我结了婚。
说起结婚,也有很多的不愉快发生。商量结婚的时候,婆家说家里没钱,公公生病很多年,家里的钱都给公公治病了,想让我们旅游结婚。
因为思想跟农村脱节很久,对此我感觉无所谓,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谁知我家的邻居们都不答应,说是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结婚当天,邻居们都应该跟着去大吃一顿,也算是还他们的人情,因为别的女孩结婚。父亲也跟着去过。这次我结婚,就是还人家人情的机会。
顿时觉得自己掉入一个陷坑里面。答应婆家旅行结婚,让我如何说反悔的话?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信奉的就是“一诺千金”的诚信,改变结婚方式的话,无论如何我也说不出。
无奈之下,父亲找到介绍人,让他把家里的意思传递给婆婆家。那时我多么希望婆家能考虑到我家里的情况,可是婆家却说没有准备操办这个事,就这样拒绝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结婚去了离家一百多里的城市,呆了一天就回去了。回到婆家以后,我才感觉有点心酸。家里没有红喜字、没有唱歌唱戏的喇叭、没有鞭炮齐鸣……院子里稀稀落落十几个人,一个个显得无精打采,做事也慢慢腾腾,那时我才突然觉得这婚结得实在仓促不妥。
都说廉价娶来的媳妇,在婆家不会被重视,这句话一点不假。结婚后,我的噩梦才真正开始。
结婚第二天,老公就跟我说:“家里有别人送的镜子、毛毯、茶具,这些东西给两个哥哥家分一分吧!”
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有必要,作为最小的弟弟家,两个哥哥当然要善待。于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挑出来,分给他们两家。
大哥家送了一个大镜子,足有一面墙那么大;又送了一个毛毯、一套茶具。当我和老公去大哥家送东西时,他们两口子正在吃饭,大嫂直接来一句:“东西没地方扔了,给俺送来。”
这么粗鲁的说话方式,实在是让人出乎意料,可是又磨不开脸皮怼她,只得说家里东西多,分给他们用。虽说我没说难听的话,但也感觉到自己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心里极不舒服。
给二嫂家两个毛毯、一床被面,加上一套紫砂壶茶具。二嫂倒是很热情客气,但话里话外总是透露出她是城里人的优越,好像是我在巴结她。
现在想想,当年的我真是视金钱如粪土,只是私下里认为,为了一家人的亲情,为了一家子的和睦相处,我真是丝毫没有觉得送出的东西也是值钱的。现在看来,我的付出,根本没有换来书本上说的其乐融融。只能说当时我的单纯幼稚,都是读书害的,“爱出者爱返”真的不一定。
第一次和两个妯娌打交道,虽说心里有点不舒服,可是很快就被忘记了。
在我们当地,新结婚的媳妇要给婆家人做满家鞋的习俗,预示着全家人幸福和谐。我不会做,只能去买。
大嫂家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周末的时候,我回到婆家,专门骑车带两个孩子去买鞋。他们各自挑了自己喜欢的鞋子,因为是在农村,鞋子的质量不是很好,于是我又给他们兄妹俩买了一身衣服。回到家,婆婆嫌我花钱多,我倒不觉得,孩子高兴,一家人都高兴最好。
给二嫂的女儿买了一双皮凉鞋,快100元钱。2001时,我作为一个成年人,都没舍得给自己买一双好鞋。
为什么能做到这样,确切地说,自己也不明白,只是潜意识里装着一个女孩对婚姻、对家庭美好的期待吧,谁不希望自己的婚姻能美满幸福呢?
因为上班,回婆家的次数并不多,大家还都维持着表面的和谐,这种假象,让我实实在在幸福了好一阵子。
(3)
直到和公公分家以后,家里的状况才慢慢地凸显出来,让我觉得生活和梦想的差距,绝不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婚后两个多月的时候,一个周末的傍晚,公公找到我,说起分家的事情。公公说家里欠了五六千块钱的外债,想让我们去还。大哥二哥家不参与这个事。
我当时觉得,三个儿子,凭什么只让一个儿子还?心里这样想,嘴里却没说。那时还被面子的观念禁锢着,我很害怕街坊四邻说一个新过门的媳妇,不听公婆的话,再加上教师的身份,让我更是不敢做任何有损形象的事,只能违心答应,打碎牙齿往自己肚里咽。
现在看来,五六千块钱根本不算债,想还真是太轻松了。可是20多年前,这五六千真不是一个小数字,那时候娶个媳妇,这些钱也够了。记得当时我的工资才378,不吃不喝这些钱我得攒一年多。
为什么让我们还,只能说软柿子好捏,那个好说话就找那个,儿子多的,别指望公婆能一碗水端平,那是不可能的事。
家里的外债分给我们,最后婆婆也分给我们。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公婆性格不合,老两口已分居十多年了。婆婆性格强势,为人小气,和两个嫂子都处不到一块,所以公公就把她分给我,因为他觉得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素质高,多么讽刺!
和婆婆的相处的第一次不愉快至今我记忆犹新。我们三个人吃晚饭时,婆婆说:“明天是集,我想买一双鞋,家里有事的时候穿出去好看。”
我立刻说:“去买一双吧!到集上挑挑。”
谁知第二天我催婆婆去集市时,她却说地里活多,不去了。当时我想她既然想要,干脆我给她买来算了,不过一个小小的愿望,为啥不满足她?
于是问了她的鞋号,自己跑到集市上买了一双,然后拿到地里让她试试,可是她不试,我只得拿回家。谁知第二天早上,她竟然说鞋子小不能穿,还一脸的生气。
她的表现让我特别郁闷,自己不去买,我买好了又不试,现在又这样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我明白了,她不过是让我扎圈,又反过来为难我罢了。
谁知我这人记打不记疼。又过了几天,我穿着个冰丝裙子回到婆家,婆婆明显看出来想要,说自己下地蹲着割草,想要个弹性大的裤子。
我立马答应了,跑出去给她买了冰丝面料。要知道这是当时农村最时兴的料子,只有特别要好的年轻人才舍得穿。
让婆婆拿到裁缝铺里去做,谁知道她让人裁好就拿回家,非得让我用缝纫机给她做好。那时我已怀孕,呕吐的厉害,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再说我也不会缝衣服啊!
可是婆婆坚持让我做,我又吃脸皮薄的亏,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跑到别人家找缝纫机。天气热再加上心里急,一下午裤子没做好,竟晕倒在那里。
晚饭没吃,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听见婆婆说:“又没让她下地干活,谁知道她那么娇气!”那一刻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为她花钱费力气,到最后还落个娇气的名声,真是无语。
不知道什么原因,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突然肚子疼,到医院没多久孩子就生出来了,不过是个死胎,我非常伤心。
在我们当地,出门的姑娘不能在娘家做月子,所以那一个月,我只能呆在婆家。结婚那么长时间,我从没在那里超过三天,这次居然是一个月。
怕我不习惯,母亲一个月来了五六次。刚开始来的时候,婆婆还顾及面子,最后一次,母亲刚进大门,就听见婆婆说:“你咋又来了?整天往这跑啥?”
婆婆的话很清楚地传到屋子里,母亲好像很尴尬:“今天没活,我来看看。”
一种屈辱加气愤迅速溢满胸膛,我跑到院子里:“娘,这是你儿子的家,也是我的家,你能在这里,俺娘也能来。”
婆婆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显得很震惊也很生气,耿着脸敷衍了一句:“我是跟你娘闹着玩的。”
母亲被吓住了,忙把我拉进屋里:“只要你好好的,我以后就不来了。惹你婆婆生气犯不着。”母亲的话让我特别心酸,来女儿的家,凭什么就得受婆婆的冷遇?
此后的相处中,这样的不愉快时有发生,每当我气不过时,老公就会说婆婆年轻时不容易,和公公的关系不好,经常晚上哭,他让我对婆婆多包容。
那时我想到了分家,可是两个哥哥家没有一家愿意接受婆婆,于是我又心软了。即便她有再多不是,总不能养了三个儿子,自己反倒没有地方去,这也实在不像话,只能忍着让婆婆继续跟我们住。
(4)
我是2001年五一结婚,不知不觉就到了春季。那天给公公送馒头,公公喊住我:“想给你商量个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来他要商量给侄子、侄女压岁钱的事,公公说:“你是上班的,不能和一般的农村人一样,我想着让你多给点。”
我忙问:“要给多少?”因为以前做姑娘时,从没有注意过这样的事情。
“给一百吧,这样好看,在邻居面前也有面子。”公公直接报出数字。我当时的工资也不过三百多,三个孩子差不多就是一个月的工资。
还是未经世事的幼稚,我又爽快地答应了,每个孩子慷慨地发了一百。后来才知道,别人家发压岁钱,都是十块钱,有的还是五块。二十多年前,公公竟然让我分一百,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至今日,我们三妯娌给侄子侄女压岁钱,也是一百块。碰到这样的事,我也是无语了。
如果说我的善意能换来回报,倒也罢了,谁知和哥哥嫂子的相处,也让我开了眼。
公公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兽医,那时农村养家禽家畜的很多,所以家里的生意很好,除了出去看诊,还做着兽药批发。
公公生病后,把大哥和我老公都带出来了,只不过大哥的医术比我老公的好。后来公公就把生意分开了,大哥出诊,我们负责批发,这样两兄弟都有饭吃。大哥需要的药,也从我们家里要。
分开以后,大哥拿了一年多的药,从不给一分钱。我们新结婚,没有家底,再加上要还那五六千块钱的外债,手里一直紧紧巴巴。
有时候家里药缺了,也没钱去补,我只能私底下催老公,想让他问问大哥。可是他也不好意思张口,这个事只能拖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外乡的兽医打电话要兽药,从我们家拿出一部分,从大哥家拿出另一部分,原来他也在搞批发,还让老公去给人家送去。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酸涩的要命,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跑到公公家,给他说了大哥的行径:“他拿我们的药不给钱,就这点生意,他也得抢着做,这是夺他亲弟弟的饭碗啊!如果不是怕丢人,我真找他吵一架。”
这次公公说了句公道话,他说大哥不该这样做。后来他劝我大度一点,把生意让给大哥。
虽然极生气,我也没拂公公的面子,把家里的药按原价给了大哥,生意就这样转手让了出去。
经过这件事,和大哥一家再也亲不起来,写到这里,当时的画面还能清晰地在眼前浮现,人心应该就是这样凉的吧!
和二嫂的相处也是能刷新三观的。刚结婚时,二嫂就说要把我调到城里工作,家里人都知道她有个亲戚是教育局的领导,她也经常拿出来说。
于是我和老公相信了,拿出2000元钱让她去办这个事,接过钱的那一刻,她言辞凿凿,好像板上钉钉一样。
谁知到了暑假,她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暑假快开学时,她回娘家住亲戚去了。那时候家里只有固定电话,离开家,即便人家打电话通知上班,她也无法接到。
那时候我心里已有了疑惑,觉得她对这件事不够上心,可是老公说我太多心,我还为自己不够信任别人自责了一段时间。
直到我问起这件事,二嫂才说办不成,2000块钱到底花没花,花多少从来一句话也不提,不了了之了。
后来一次过年,二嫂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我才知道真相。她说根本没打算把我调走,如果我们走了,公公婆婆她就得多管很多,只要我们在家,她就不用操这份心。
都说婚姻是一所学校,这话一点也不假。单说我结婚这件事,一年发生的事情远超我前二十多年的认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人心险恶。
给我帮忙不是你的责任,你完全可以不做,可是为什么打着帮忙的幌子,去昧我的钱?你不觉得亏心吗?
写了这么多,往事历历在目,好多事又像是经历了一遍,只觉得胸口闷、喘气急促……或许这就是婚姻带给我最好的东西了。
能看到这里的友友可能会产生疑问,难道都是别人的不好?你自己就没有一点错吗?是啊,这样的疑问太自然了,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
在这里我只能说,希望老天有眼,扬善惩恶。有可能我上辈子是个恶人,这辈子才会遇见这些人,也算是对我的惩治吧,如果是这样的,我心甘情愿接受。
这辈子好好赎罪,希望来世离他们远远的,永不相见,再无相欠!
最后,我也要感谢我的婆家人,是他们让我知道人性的恶,让我褪去幼稚,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