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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28日,一辆满载家具的面包车威风凛凛地驶进了振和车辆厂员工小区。车刚停稳,一个女人推开副驾驶的车门徐徐走了下来,那是街坊邻里的头一回见着二太太。
二太太皮肤很白,鼻梁坚挺,咖啡色的墨镜遮住了双眼,一对剑眉英气十足。她的头发蓬乱,发尾是营养不良的枯黄色,和她的脸一般憔悴。她外披防晒披风,内着黑色的亚麻及地长裙,裙摆慵懒地垂在地上,脚上蹬着的那双大红色高跟鞋格外打眼,以至于日后每次提到二太太,汪姨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双鞋。
汪姨是振和车辆厂的老员工,从参加工作那年到现在,一直住在这里,没挪过窝。和她一样,振和小区的住户也几乎都是老年人,偶尔有年轻的身影,也是儿女拖家带口回家探望来的,真正跟着父母住的少之又少。
二太太的到来就像一株新芽长在了老树林里,是一道别样的风景线,自然是走到哪都免不了目光与议论。
如果说《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二太太的出场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月前,二太太还没搬进来,就已经在这小区里声名远扬了,这都得拜她请来的装修队所赐。
振和这小区可以说是历史悠久了,还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家家户户都眼巴巴地等着政府的一纸拆迁令,谁也没想心思对自家旧房子大动干戈,十几年了也没见着哪家哪户搞出什么大动静,可唯独这二太太不同,她可是把这儿当新家来折腾了。
一个五月的午后,正在午睡的汪姨被电钻声给吵醒,她纳闷了很久,正寻思着是哪家漏水维修呢吧,没想到这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对门儿在装修。
汪姨隔着防盗门打量,对门儿是赵婆婆他们家,自打两年前赵婆婆去世以后,就再也没人来过。两年了,房子一直空在那里,现下怎么突然有了翻新的打算?
装修队在的这些日子,汪姨可没个好日子过。一点半看完中央电视台的《今日说法》,汪姨准要睡上那么一个小时,这么多年都是这么个习惯,雷打不动。可这装修队施工就像掐着表一样,汪姨的头将将挨上枕头,对面就噼里啪啦地吵了起来。
不止汪姨一个人,整个二单元楼上楼下的住户都觉得窝火,对装修队三令五申过好几次,可那些工人一心只想着赶紧完工,嘴上敷衍地说着抱歉,第二天一觉醒来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压根就没把大家的意见给当回事。
其实这也不能怪街坊邻里的,这二太太请来的装修队确实动静不小,先是呼啦啦从上往下搬那些废弃的家具家电,再呼啦啦往上搬新的,楼道里是一会儿磕一会儿碰的,更别提那些挠人心窝子的电钻声了。
不过,楼下纳凉的老头老太太可有事做了,装修队往下扔,他们就乌泱泱地跟着去垃圾堆里捡。那些桌子板凳,虽不说崭新,但也都是完好无损的,而那些旧彩电、旧洗衣机就更加抢手了,只需拿抹布把表面的灰尘一抹,用起来和新的没什么差别。
装修队搬都没有搬完,垃圾堆里的物件就已经被瓜分了个一干二净。大家一边对这即将搬进来的新主人议论纷纷,一边打心眼里高兴这下捡着了便宜。
二太太还未现真身,她家里的那些老家具、旧电器都找到了新的主人,有关她的猜测也被传得邻里皆知。
刚搬进来那会儿,二太太还不叫二太太,街坊邻里的在背后都喊她“六楼那个女人”,直到半个月后,一辆拉风的宝马SUV停进振和小区,车主拍拍笔挺的西装,神色匆匆地走进了二单元。
楼下乘凉的大妈大婶们在心里默默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
没错,他上了六楼。
王婆婆一眼就认出了魏先生。
这不是六楼赵婆婆他们家大儿子吗?赵婆婆去世以后,就再没见着他了。今儿怎么回来了?房子租出去了?收租子来了?
第二天清晨,晨练的老人无意间发现,那辆宝马还纹丝不动地停在原地——原来魏先生昨晚没走。这家长里短的八卦对于婆婆妈妈们的吸引力,丝毫不亚于金银财宝,很快,魏先生留宿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小区。
从此以后,每周一、三晚上七点左右,魏先生的宝马都会准时出现在振和小区,然后在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离开。魏先生每次都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可他不知道,这振和小区的人啊,早就把他的行踪给摸了个一清二楚。
赵婆婆生前和王婆婆走得最近,两个人一般大,儿子也同岁,这么算来魏先生今年也应该刚满三十八。王婆婆知道这魏先生早就结了婚,两年前赵婆婆葬礼的时候,夫妻两个还是携手出席,这怎么突然就……
很快,他们就得出了统一结论——这六楼的女人啊,十有八九是魏先生养在老房子的情人,也就是俗话说的二奶。于是,人们干脆给她起了个新名字——二太太。
不仅对魏先生的时刻表知根知底,还弄清了二太太的真实身份,街里街坊的这下可是闲不住了,开始嘴碎起来。
“这姓魏的真不是人,以前还说她赵婆婆命好,儿子争气,赚大钱,现在啊,净干这缺德事。”
“这有钱啊,还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事。”
“要我说,六楼这女的也不是什么好鸟,一脸的狐媚样儿。”
汪姨坐在小区的长椅上,一边摘菜,一边安静地听他们议论,一句话也没说。她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四年前离家时,也是做了别人的情妇,怎么劝也劝不来。
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明是针对姓魏的和那二太太,可汪姨却听进了心底,没来由地伤心起来。
2
二太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卖,要不是快递和外卖的敲门声,汪姨恐怕都忘了对面现在还住了个人。
这天,汪姨听到轻微的叩门声,便起身去瞧,没想到是二太太,她倒在地上,右手费力地支撑着身体,一脸痛苦。
“帮帮我……帮帮我……”
汪姨这才看见二太太微微隆起的腹部,还有已经被血给染红的下半身。
汪姨没有犹豫,赶紧跑下楼去叫人帮忙,好不容易找了两个待业在家的精壮小伙子,把二太太扛上了出租车。
“他,姓魏的,电话多少?”
二太太先是一楞,随即摇摇头。
二太太的拒绝验证了汪姨的猜想,“那你父母呢?电话多少?给他们打电话。”
二太太还是摇头。
汪姨看着她痛苦、伤心却固执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女儿。只不过,女儿的生命终止在了手术台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是一个人,身边连个像她这样的邻居都没有……
二太太从手术中苏醒过来时,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汪姨一人。
“醒了?”
二太太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眉头一皱,一股眼泪便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我的孩子……”
汪姨见状赶紧握住她的手,“医生说了,你好好休养一阵子,以后还能怀。”
“给他打个电话吧。”
汪姨把手机递了过去,二太太却别过头来,哭得更凶了。汪姨猜到个中缘由,也不便再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二太太足足哭了有一个小时,才缓缓开口对汪姨讲起自己的故事。
原来,二太太并不是本地人,她生在周边的一个小镇。
第一次遇见魏先生是在两年前。
那天下着小雪,道路有些湿滑,二太太和单位里其他同事一起去迎接省城派下来的领导干部。因为天气的缘故,他们到达的时间比预期要整整晚了两个小时,二太太在寒风里冻得直哆嗦,又是哈气、又是跺脚,心里暗自抱怨着领导都不守时。
可是,当魏先生从车里走下来时,二太太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先前积累的疲倦和埋怨瞬间消散了去。
魏先生长得不算英俊,但身形挺拔、眼神深邃,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二太太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魏先生就是那种不需要通过外在的皮囊来装饰自己的人,比起年轻男人俊俏的脸,魏先生的谈吐、睿智和才华要迷人得多,深刻得多。
就在那一瞬间,二太太便动了心,这是她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动心。
一见钟情,大抵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魏先生此番来一是为了调研、视察,二是给镇里的干部上课。二太太的直属领导正是魏先生此行的接口人,因此两个人免不了经常接触,你来我往的,二太太越发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她开始主动地向魏先生示好,一个问候、一句关心或者一次假装不经意的相遇,直到魏先生第一次向她提出了私人邀约,两个人的关系才终于往前进了一步。
魏先生说他今年三十二岁,因为工作繁忙,感情一直处于空白状态。二太太一边喝着红酒,一边饱含深情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她喜欢听他讲故事、讲人生,她享受和他之间的这种暧昧。
二太太的苦心经营没有白费,两个人认识的第四个月,魏先生送了她一条项链,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样子。
“这是……”二太太害羞地红了脸,明知故问起来。
“好看吗?”
“好看。”
“喜欢吗?”
“喜欢。”
“送给你了。”
“你这是……干嘛……”二太太一脸期待地盯着面前的魏先生,他倒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二太太心想,老男人就是这样不懂浪漫,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能缺了告白呢,想俘获她可没那么容易。
“好看的项链,应该配好看的人。”
“那既然我这么好看……谁来配我呢?”
魏先生轻轻抓起二太太的手放在手心里,音色低沉地说:“我。”
魏先生连表白都是这样的与众不同,二太太就像跌进了蜜糖罐子一般,连心窝里都是甜甜的。
二太太就这样落入了魏先生的世界。
魏先生嘱咐说在公司谈恋爱影响不好,所以他们的恋情暂时不能公开,二太太同意了,反正每天上班都能见面,平时再抽空约个会,她已经很满足了;魏先生说等他回省城了,就想办法把二太太调到省城总公司去上班,二太太乐开了花,她在这镇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终于能飞上枝头做一回凤凰。
魏先生这一呆就是大半年。
十月,镇上的秋天提前来了,树叶枯黄,冷风萧萧,肃杀的气氛再适合离别不过了,而魏先生,就是在这个秋天接到公司总部调回的指令。
二太太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还记得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魏先生搂着泪眼婆娑的二太太说:“等我。”
“多久?”
“很快,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你调过去,”魏先生看着她,“相信我,好吗?”
二太太点头,她相信他,无条件地相信他。
3
回到省城的魏先生就像变了一个人,电话不接、短信也很少回,两个人常常是失联的状态。二太太问他怎么了,他便推说现在是晋升的关键时期,工作太忙,让她再等等。
那个时候,二太太依然相信他。
半年以后,二太太等不住了,她辞了工作,拖着行李孤身一人来了省城。她孤注一掷了,魏先生没时间来看她,那她就自己投怀送抱吧。
这次,二太太终于如愿见到了魏先生,也终于知道了魏先生藏了许久的秘密。
他骗了她。
他的实际年龄是三十八岁,并且早已成家,连孩子都快上初中了。
面对魏先生突如其来的坦白,二太太竟然表现得格外冷静,她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只问了一句:“你爱我吗?”
魏先生看着她,眼神里情绪复杂,有深情,也有无奈。但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二太太却选择性地忽视了那些无奈,只看到了他的深情,让她期待已久的深情。
良久,魏先生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爱。”
二太太哭了。
方才得知自己被骗她都没有哭,现在却因为这个“爱”字而忍不住涕泗横流了。她的眼泪不为别的,不为这半年来等待的煎熬,也不为思念的苦,只是为了魏先生仍然爱她这个事实,让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你太太呢?”
魏先生不说话。
“你会离婚吗?”二太太从来没想过要破坏别人的家庭,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赤裸裸地要求一个男人为了她离婚,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别无选择。
魏先生的回答还是那句话——“再等等。”
“等多久?”
“很快。”
魏先生说最近公司的领导班子正在更新换代,这个时间点不能有任何花边新闻,等自己把位置给坐稳了,再来处理离婚的事情。
二太太又相信了他。她并不知道,男人的每一个谎言背后,都藏着无数个谎。魏先生把她骗得团团转,她还在为那一点点温柔或深情而感恩戴德。在爱情里,爱的程度不对等,双方的地位也变得天差地别起来——一个是祈求,另一个倒成了施舍。
魏先生把振和老房子的钥匙递给二太太,让她先在这边安顿下来,乖乖等他。二太太看着手里的钥匙,心里生出一丝喜悦,虽然只是老房子,但自己好歹算是在省城安了家,和魏先生的小家。
男人口中的等十之八九都是委婉的拒绝,可痴情的女人却总是一厢情愿地从中读出了爱和希望。
正是这自以为的爱和希望,撑着二太太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难耐的日与夜。然而二太太终究是个普通人,她再坚强也会有难过的时候,她在心里把魏先生埋怨了一千次一万次,可一见到魏先生却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什么火也发不出来了。
对她而言,能和魏先生见面已是难得,两个人连互诉衷肠的时间都不够,哪儿还有功夫去责备或争吵。
二太太无比珍惜和魏先生在一起的时光,而魏先生恰恰利用了二太太的珍惜,让她听话、劝她懂事。二太太的听话和懂事是咬着牙的,是混着血的。她不向他发难,就意味着那一颗颗带了刺的苦果子,全都得她一个人往肚子里咽。
二太太的希望是在搬到振和小区的第六个月时破灭的。
“我怀孕了。”二太太看着验孕棒上清晰的两条红线,给魏先生发了信息。
只两分钟,魏先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怎么回事?”
“我怀孕了。”
电话那头大概沉默了有一分钟,魏先生才说:“我晚上来找你。”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二太太哭了。魏先生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她再骗不了自己。可她想不明白,肚子里怀的明明是她和魏先生两个人的孩子,可为什么现在倒像是她一个人的失误了?
五点半,魏先生敲开了二太太的门,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连鞋都没来得及换。
二太太把拖鞋递给魏先生,却被他给推开了,“来不及了不换了,六点半还要赶到东滨路,有个饭局。”说完他抬手看了看表。
“那你何必非要今天赶过来呢,明天来不好吗。”
“明天一大早出差。”
“去哪。”
“北京。”
二太太默默地把拖鞋又放回原地,摆好,心想他从来都是这样,她若不问,他什么也不说,他的事儿似乎永远与她无关。
“你怎么回事?”魏先生直入主题,这是他今天来这里的首要任务。
二太太没说话,拿了验孕棒递给他。
魏先生皱了皱眉,咳了几声,似是在清嗓子,二太太知道,他正在心里琢磨要怎么开口呢,他要说的话,其实她早就猜到了。
“咱暂时不能要孩子。”
二太太露出一丝苦笑来,魏先生这句话说得真巧,绵里藏针。
魏先生起身走了过来,一把将二太太揽入怀里,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恐怕是男人最擅长的伎俩,“我这趟出差可能要半个多月,不能陪你去医院了,等回来以后多陪陪你。我刚给你卡里转了两万,你去买点补品补补身子,或者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
虽然靠在魏先生的怀里,二太太却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
魏先生松开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将将停在数字6上,“我得走了。”
看到手机上的转账信息,二太太笑了。那姓魏的以为花点钱就能给她打发了,他对待她,和对待一个情妇有什么区别。二太太终于意识到,无论自己愿不愿意承认,她都已经变成了一个遭人唾弃的小三。
二太太来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她,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想好了吗?”医生问。
二太太心想,她想没想好有什么要紧呢,魏先生问过她的想法吗,这件事她能说了算吗。
“会影响以后生育吗?”
“理论上不会,但既然是手术就肯定会有伤害,所以如果有条件的话,可以考虑生下来。人流手术的最佳时期应该是35天到45天,而你怀孕已经超过90天了,如果你确定要做掉,那就得赶紧,不能再拖了。”
“我再考虑一下。”二太太拿起包匆匆跑了出去。
跑出医院的那个瞬间,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特别强烈——把孩子生下来。那是她人生里的第一个孩子,是她和魏先生的孩子,她得生下来。
从古至今,女人似乎总喜欢用献身来表达爱情。爱一个男人,就要委身于他或者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似乎只有这样才足以显示自己爱得轰轰烈烈、爱得刻骨铭心,只有这样才能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然而她们并不知道,男人压根不吃女人这一套,你的献身甚至不会在他们心里掀起一丝波澜,他们不仅不会感激你,时间久了,他们还会把这些当做枷锁和负担。
不得不说,为爱献身真是个极具悲剧色彩的情节——女人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最终受到伤害的也只有女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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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先生这一去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后,他再次敲开了二太太的门,当他看到二太太隆起的肚子时,久别的浓情蜜意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为什么骗我?”
“这么大的事情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你这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
魏先生一下火冒三丈,一句接一句地质问二太太。
二太太只安静地倚在床边,她没有还嘴,但心里却想把这三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面前那个暴跳如雷的男人——
是你谎报年龄和婚史,你为什么骗我?
孩子是我们俩的,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你让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可曾想过要对我负责任?
魏先生夺门而去,二太太一个人抱着枕头哭了一整晚。
因为缺乏休息再加上心神不宁,第二天中午,二太太起身去衣柜上层抽屉取东西,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上。这一摔,硬生生把二太太手里紧紧拽着的、和魏先生最后的一缕联系,给摔得粉碎。
听完二太太的故事,汪姨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你怎么能想着用孩子去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呢……”
二太太未作回应,而是用一种极其冷静的语气问汪姨:“你们是不是都特看不起我?”
汪姨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眼前受伤的女人。
二太太把汪姨的沉默解读成了默认,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们都特看不起我。说真的,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汪姨握住二太太冰冷的手,“谁都可以看不起你,唯独你自己不可以作践自己。”
说完,一滴眼泪从汪姨的眼眶里溢出来。
如果当年她也能像今天这样,多一些理解和宽容,女儿或许就不会离家出走,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二太太流产这件事,可算是把平静的振和小区给炸开了一道口子,街坊邻里的都在议论着这孩子的身世。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二太太对门的汪姨也变得早出晚归起来。汪姨在照顾二太太,那姓魏的做什么去了?
人们无法解释汪姨的善良,正如他们无法解释魏先生的冷漠与无情。
二太太为了爱情落得遍体鳞伤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汪姨死去的女儿,汪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似乎也成了一种对女儿的赎罪。
四年前,汪姨无意间发现女儿竟然在和一个有妇之夫交往。汪姨怒其不争,可是不管她怎样劝,女儿就是不听,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发展都后来,两个人心里都窝着火,谁也不让着谁了,一见面就要吵。
“世界上好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跟他好啊?你才二十四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妈,世界上好男人是很多,但是我爱的只有他一个啊。”
“那你就甘愿做他的小三?”
“我不是小三!”
“那你是什么?他有妻子有孩子,你算什么?”
“我不想跟你解释。”
“你一个女孩子,你懂不懂自爱?”
“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辈子我就非他不嫁了!”
“你敢!”
女儿气冲冲地进了房间,把衣柜里的衣服、桌上的化妆品一股脑地塞进了行李箱里。
“你要干什么?”
“你不待见我,我走还不行吗?”
“你走哪去?”
“我找他去!”
汪姨至今都记得那天在楼道里,自己对着提着行李箱下楼的女儿喊出的那句话——“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门,就永远别给我回来!”
女儿在原地站了片刻,只片刻,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从此,女儿便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通电话、一条短信。汪姨心里也堵着一口气,她就是要看看,女儿到底能犟到什么时候,到底要被那个坏男人伤到什么程度才肯回头。
大半年过去了,汪姨等来的不是归家的女儿,而是一纸冰冷的死亡通知书。
大出血,女儿就这样死在了手术台上,死在了生育的过程中。
原来当初离家时,女儿就已经有了身孕,可她作为母亲,却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理解。那些孤单与无助的夜晚,可怜的女儿都是怎样熬过来的啊……
二太太出院那天是个大晴天,汪姨看着眼前虚弱的二太太,悄悄抹起了眼泪。
这天,汪姨又煲了鸡汤,照例盛了一大碗给对面的二太太送去,可没想到开门的却是一个男人。
“您是?”他问。
汪姨定睛一看,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魏先生。
没良心的,从小在她眼皮底下长大的,现在混出个人模狗样了,居然认不得自己了?
二太太在医院里住了那么久,他都没出现过,现在还有脸来?
汪姨在心里把魏先生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是汪姨吧,进来吧。”
二太太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魏先生听见连忙松开门把手,让汪姨进来。没想到汪姨刚把汤碗放下,就顺手往门口那么一指,冲着魏先生说:“你可以走了。”
魏先生先是一愣,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进里屋拿了皮包就要走。
汪姨连忙跑到卫生间打了一盆自来水,冲到楼梯口,照着魏先生西装笔挺的背影狠狠泼了过去。
“我靠!”魏先生猝不及防地被浇了个一身湿,转身就冲着汪姨喊,“你干什么啊!?”
汪姨想也没想,连脸盆也跟着向他砸了过去,“滚!”
二太太蓬头垢面地靠在床上,看着迎面走过来的汪姨,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拿过床头柜上的银行卡,递给汪姨,声音嘶哑地说:“汪姨,这是他给的卡,你也帮我还给他吧,我图的不是他的钱……”
“多少钱?”
“三万。”
汪姨挨着二太太坐了下来,抓起她的手,把卡塞在她的手心里,“丫头,你为他遭的这些罪,可不止三万呐。这钱啊,该是你的,听姨的,拿着。”
二太太一头埋进汪姨的怀里,嚎啕起来。
尾声
二太太的离开是毫无征兆的,全然没有了来时的热闹。
汪姨隐约听到有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地上倒躺着一张字条。
她捡起来,字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段话:
“汪姨,我走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不知道要怎么和您说再见。我准备回家了,您说得对,虽然受过伤,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希望您一切都好,以后有机会一定回来看您。”
汪姨的手不住地抖了起来,她赶紧跑到窗户边,终于在振和小区的牌坊那看到了二太太。
她的背影依然消瘦,和一年前一样,但步子却迈得坚定有力了。她手上只提了一个行李箱,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什就和回忆一起,被永远地锁在了魏先生的老房子里。
汪姨知道,二太太终于走出了魏先生的阴霾,昂首阔步地走向了崭新的明天。
汪姨为她高兴,真为她高兴,高兴得眼眶也红了,高兴得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