蛎港行

一、           

现在想来,我那老婆也不是个省事的主。去年,前年,应该是大前年,她非要我去一趟蛎港不可,从一个客户那里去要回一注拖了五六年之久的欠款。大家都知道,从我们海市到蛎港该有多少路要走。           

其实这笔钱我早就不打算要了,平时我总是向我老婆这样解释,这去蛎港一趟单是车费就得花上百余块,而且当日来不及返回,还得加上住宿吃饭的开销。再说,如果正好碰上李军(那个客户的名字)不在家,或者他口袋里正好没钱又或者他即使有钱故意不给,要你过几天再去,那几百块欠帐不就没了吗;还有一种情况是,即便下一趟再去,李军又找理由推说没有钱,那岂不是要倒贴了?         

不行,一定要去,欠我们的钱就得把它要回来,几百块钱也是钱,宁可把钱撒在路上也不许客户赖掉一分钱。那天我老婆好象吃错什么药似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要知道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很听我话的。不过想想她的话里也有几分道理,又介于她那前所未有的态度,我便决定去一趟蛎港。          

二、         

1、

还记得李军当初来我货栈时的情形。那天中午,我正摆弄着桌上新换的电话机,只见门口一个灰白身影闪一下就过去了,过一会又闪了一下,就像小孩子在玩躲猫猫似的。不一会人影从另一边闪了回来,这下在门口停住了,并且马上走进来抬腿把脚踏在货物上,紧接着跟上了第二个人影,靠在门边却没有进来。我抬头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他们也正试探性地看着我。进来的这个年纪稍大,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老大老大,眼睛里布满血丝,要不是他堆着一脸笑意,我还以为他要吃人呢。他说他是蛎港来的,想买点货带回去。我说,那好呀,门口那个是谁,进来坐啊。他说,那是我弟弟。他马上回头喊道,李舰进来!那口吻倒还真像是大哥哥对小弟弟下命令时才有的神样。那个弟弟吓了一跳似地蹭了进来。见我手里拿着电话机,他说,我厂里的电话刚安装好,我给你留个号码,有事你打电话。我从他递给我的纸条上看到“李军”两字,便问他,李军是你的名字?他点点头说,是的,如果接电话的不是我,你就说叫李军听电话好了。接着他说,厂里的设备刚运到,我请了几个师傅,这几天正忙着调试;我的产品是用在飞机上的,因此质量要求相当严格,生产难度也大。。。。从李军绘声绘色的谈说中,我仿佛看到了一排排像火车一样望不头的厂房,车间里数不清的工人正围着机器穿梭忙碌着,我想我准是碰上大客户了。

就这样李军从我这里买走了第一批材料,不多。临走时,李军对我说,现在是试样阶段,等试样成功,就需要大批量进购材料啦。           

没过几天,李军就又来了,不过这次来的不是李军本人,而是他的弟弟李舰。李舰说他哥哥忙得要命,让他来代买一点材料。我不由得向李舰打听,你哥哥的产品试得怎么样啦?李舰说,还在试样,这产品太精密,做出来的老是达不到要求。接下去一段时间,李军还是委派他弟弟前来购买原料,还是数量不多的那么一点。说实话,我已得懒得再向李舰打听有关他哥哥做的飞机零件合格没合格这件事了。           

2、    

天气逐渐转冷,我的生意也像这季节一样变得越来越显冷淡。那年冬天,海城意外地下了一场多年没见的大雪,沉闷的天空一下子亮了起来。这场大雪给我的生意也带来一些意外,李军这个差不多要从我的记忆里消失掉的客户打来了电话,说是与某公司签了一票大单,需要不少材料,问我能不能把货送过去。不知为什么,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

那之前我从没去过蛎港,也许是好奇心促使我干脆地答应李军把货送过去(像我这样的小货铺一般很少送货上门)。蛎港是与海城隔海相望的一个地方,从海上过去其实并不太远,这情景就像大连到烟台,如果没有轮渡,从岸上走的话则要绕道整个渤海湾。而海城至蛎港恰恰就没有通航的轮渡,必须得从陆上绕道过去。我们海城的小孩子都知道,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个谜语猜的就是蛎港。因此那天我亲自送货过去,坐在车上不免带有些许小孩子般的兴奋与好奇。          

货车在国道线上行驶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往东拐进一条支道。司机说,这条公路通到底就是蛎港。我应该知道这条就是通往蛎港的道路,但以前从来没有走过。国道线的径直前去,使得蛎港就像一个被人弃置一边的婴儿——孤单落寞。路上虽有几个小山包,车子翻越时也会有上坡下坡的感觉,但从整体地形可以看出,地势还是在渐渐地往东下降,汽车就像行驶在一个无限下滑的缓坡之上。           

我把货送到指定地点,李军已经等在那里了。也不知他等了多久,他在路边的雪地上踢着一个雪球。货不是卸在这里,李军爬上车说。车子在他的指导下又往前开了不少路,然后在路边一排房子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他的弟弟李舰也早已猴在那里。李军跳下车让李舰赶紧卸货,他对李舰说话的口气依然是重重的命令式的。他同时回过头对我说他去打个电话,边说边朝不远的一条巷子拐了进去。那条巷子两边都是黑乎乎的老房子,有几间看上去倾斜得厉害,最外面两间好象已经坍塌了不少,甚至可以看清屋子里的柱子与横梁,我看到李军正是穿过那个屋子再往里走去的。           

周围很是安静,我没有见到猜想中的一排排像火车一样望不头的厂房,也没有听到什么机器发出的声响,更没有看到忙碌穿梭的工人,不过我马上想到李军生产的可是高科技产品,那么他的机器肯定也是精密无比,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的。           

3、    

这里好象不是蛎港?因为我看来看去没看到一个小镇应有的街道与房子,只散落着不多的几排房子,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小村落。我心生疑窦,便问李舰蛎港在哪里?这里就是啊,李舰说,你看到前面那几个村子吗?我顺着李舰的目光望过去,前面远远近近的果然有好几个村落。它们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但合起来就叫蛎港。这样啊,我有点明白过来了。真正的蛎港在那里,李舰用手指着我的身后。我转过身去,没看到什么明显的能说明这就是蛎港的标志性的东西,出现在眼前的还是几个小村落而已。再往远处看,李舰说,看到那两座山了吗,那两个山头之间。我看到两个山头之间横着一道长长的白墙。那是个大水坝,里面出来的水就是这样流向大海的,李舰用手划出一个大弧。我顺着这个弧度转动着身子,果然看到不少船桅沿着弧线在移动,一直摇晃到远处海边防波堤外。这些都是船吗,这么冷的天他们在干什么呢?这些都是运蛎的竹筏,每年这个时节,养蛎人都要从海里捞起牡蛎运到大水坝下面,用坝里的淡水把牡蛎冲涮干净,然后送到蛎场让刀工把里面的肉撬出来,李舰说,在坝下冲洗牡蛎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搞不好会筏散人亡。我这才想起蛎港正是因为出产一种鲜美可口的牡蛎而远近闻名的,它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不仅是个咸水港更是个难得的淡水港——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使得蛎港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天然产蛎区。现在养牡蛎搞不到钱,养蛎的人越来越少了,你看到的这些运来运去的牡蛎大多是从山东河北沿海一带收购过来的,用这里的淡水一冲一泡就变成蛎港牡蛎啦。原来如此,我心里想,难怪现在的牡蛎吃起来又粗又涩,有的还带有一股呛鼻的柴油味。           

李舰边卸货边与我说话的当儿,一个穿著碎花棉袄的老女人出现在巷子口。我没注意到她是从哪个地方出来的,因此觉得就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一样。她的那件棉袄看上去又短又脏,头发梳得像个天真的小女孩,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一跳一跳地走过来围着货车转圈。经过我身边时,我发觉她竟然是个豁嘴,嘴里念念有词地发着呜呜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李舰显然也看见了她,有点慌乱地瞟了我一眼,飞快地对她挥着手说,回去,回到家里去。她便一跳一跳地回到原来的地方站定,却没有再走的意思,不过脸上还是很兴奋的样子。我有点好奇,正想问李舰这个女人是谁时,李军回来了。           

李军对老女人站在巷口明显表示不满,差不多是以凶恶的态度对她说,谁叫你出来的,还不快回到家里去。我甚至看到李军在经过这个老女人身边时暗暗地推了她一下。李舰也好象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显得有些不安。还好李军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走过来问我货款多少。说实话在发这批货的过程中,许多问题我连想都没有想过,最要命的一点是:竟然忘记关照李军货到要付款这一条了。不过李军在我心生顾虑之前就从口袋里取出厚厚的一沓钱,很豪爽地向我抛了过来——你点一下。我心里在想,这是不是也叫出手大方呢。只是最后清点下来,李军的钱还不够货款,也就是说还差本文一开始提及所欠的那几百块钱。当时李军翻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但就是没有找出一分钱来,他摊摊手嘴巴张得老大老大,脸上又堆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笑意,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说:没啦,兄弟,明天吃早饭的钱都给了你啦,过两天我送过来吧。           

李军并没有如他所言把钱送过来,而且此后再也没有来买过材料。一段时间后,我曾给李军去过电话,听到的却是——你拨的电话末付电话费已被停机——这样的消息。一晃两三年过去了,可能因为金额不多的原因,我没太在意这笔欠款。另外,我还暗地里相信良心之说,相信李军有一天会把钱送过来的,何况按常理去看,为那么一点钱给自己带来名誉上的损失似乎也不太值得。          

三、           

就在我决定去蛎港不久前的一天下午,李舰却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说他在海城的一家加油站找了份工作,所以来我这里转转。那次李舰逗留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还是给我带来了一些有关李军的消息。他说李军在蛎港开了一家早餐店,专买包子与豆浆,因为请不起帮手,天天一个人睡半夜起三更,干得很是辛苦;同时他还接了一份冲洗牡蛎的活计,每天下午身着防水服背挎救生衣、装载着满筏子海蛎,从蛎港口出发逆水而上抵达大水坝,在水坝喷射出来的水幕下穿绕一圈,然后再把牡蛎送到蛎场。冲洗牡蛎是很危险的,本地人现在几乎都不太愿意干这种活,一般请外地人为主。不知为什么,李舰似乎特别强调最后那句话,我记得上次送货过去时他也这么说过。后来才从李军口中得知,原来他们的父亲早些年就是在一次冲洗牡蛎时出事死去的。我向李舰提起这笔欠款。李舰很是惊讶,他说他以为李军早就把这笔钱还了,同时李舰还透露了上次送过去的货根本不是造什么飞机零件,只不过给人家来料加工而已。最后李舰表示对他哥哥至今没还那笔欠款表示遗憾,他说如果现在口袋有钱的话定当为他哥哥把这笔帐给清了。           

这个冬天海城又没下雪,当然蛎港也不会有雪。我去的那天天气出奇地好,车窗外一派怡人的景色,尽管是冬天,山坡上依然逗留着满眼绿色;路边夹竹桃花繁叶茂,这是一种四季常开的夹竹桃,它们过度的开放使自己丢失了花的芳香,也混淆了季节的概念。其时蛎港已被开发成颇有特色的风景区了,它吸引游客的正是早些年使它名扬四方的牡蛎。据说冲洗牡蛎的古老作业方式也是为了配合蛎港的旅游业才特意保留下来的。           

两座大桥从大坝顶泻泄而下的水幕间拦腰架了过去,靠里那座纯粹作为观光桥而禁止车辆通行,使得游人可以悠闲地一边品尝味道鲜美的牡蛎一边观赏桥下冲洗牡蛎的壮观场面。车过大桥时,看着桥下数不清的运蛎筏一直串连至海边港口,我在猜想哪一条筏子上有李军的身影呢?           

我之所以说我老婆不是个省事的主,是因为我从另外几个蛎港人嘴里知道,李军还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不过那是以前的李军,现在倒没有听说过李军怎样怎样的。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要知道我早已过了气血方刚的年纪了,像我这样一贯老实本份循规蹈矩的人再也经不起什么折腾啦。倒不是害怕李军到时可能动粗,而是觉得所有行动在这点不多的金钱面前都将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意思,搞不好甚至会给双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如事先所料,下午一两点钟这个时段李军不在家里。李舰说过,这个时候他的哥哥一般会在蛎港至大坝的某一段江面上。但我还是去了李军家,我不想在路口光天化日地等着李军的出现,再说要是此时李军正好在家里呢?           

我是在别人的指引下才找到李军家的,尽管曾经去过一次,但那次只不过站在巷口而已。在问路的过程中得知上次见到的那个豁嘴老女人真是李军的母亲,因为先前心里这么猜想过,所以被证实之后并不感到吃惊。李军的房子看上去已经非常破烂了,老式的木结构建筑由于邻居的拆迁,加上早些年土灶台一日三餐的烟火熏缭,使得房子看起来像是刚被一场大火烧过。李军的母亲还是穿著那件又短又小的碎花棉袄,手里拿着一把老虎钳在一条长板凳上笃笃地敲着什么金属,金属落地碰撞的声音干脆响亮。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很认真地拣拾着李军母亲敲击下来的造形看上去很是别扭的金属件。           

李军在家吗?我问。老女人抬起头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后又低下头敲击起她的金属来。小女孩歪过脖子看了我一会说:我爸爸不在家。我迟疑着,知道这时候最难说话,如若把李军的母亲惹烦了引起她的反感,不仅会把我冷落在一边,而且接下去与李军的对话也将很难展开。我也不能在别人还没弄清我的来意之前就先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这不是显示什么讨债人必要的气势的时候,搞不好反而会引起人家的不满,甚至愤怒。何况回想上次见面的情景,我估计李军母亲可能是一个头脑有点问题的人,这么想着,觉得还是退出去为妙。当我走到路口之时,发觉李军的母亲一跳一跳地紧跟了上来,她的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敲击金属的老虎钳,两颗门牙白森森地完全暴露在外面。这张嘴太豁啦,以致看上去像个丑陋的女鬼。我下意识地想与她保持必要的距离,她却举起老虎钳冲了过来。我听到她的嘴里说着什么,因为漏风她的话语含糊不清。我竭力分辨着这些似乎夹杂着风雨雷鸣般的嘈杂的声音,还好我总算听清了这些密语般的话语。原来她是在为我指路,她的意思是说李军就在前面的江面上。可以看到她手里的老虎钳这当儿正指向前方不远处的江面。我示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便很高兴地一蹦一跳回去了。           

顺着前方起伏摇荡的桅杆找过去,到江边看似很近,但还是弯弯曲曲地走了好久。这样即使到达江边也不一定能见到李军,没有这么碰巧的事,我想,权作散步去看看蛎港的风景吧。           

四、           

当我转了一圈回来,在李军母亲的带引下,踩踏着有不少破洞且咯吱作响的木地板来到李军的卧室时。李军正趴着睡在床上。李军的母亲喊了一声“李军,客人来了”便急速地转身走了,她显然是在逃避李军那醒来后马上就会给她的厌恶表情。果然李军突然翻身把头转了过来,这是一双多么疲倦惺忪的眼睛啊——睁了好一会才张开,眼眶红得犹如充过血一般。我连忙说打扰了打扰了。李军看着我,我也看着李军。显然李军想不起我是谁了。说实话眼前的李军我也感到有些陌生,这几年来他变了不少。等我说清来意,我们才又重新开始熟悉起来。不过李军还是表示想不起什么欠款的事了。我说,没关系,我们聊些别的吧。           

真的,我此刻不是在故弄玄虚假装客气,也不是在耍一个要钱者惯用的手段,我甚至连欠条都没有拿出来以向李军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我几乎已经像李军那样把这笔欠帐忘得干干净净啦。这时李军问我,你的生意还好吧?要是在平时,面对一个欠你钱的人这么问你,千万不能回答说好,尤其是在向他要钱的时候。如果你回答你的生意还好,等于是在告诉他你目前的处境不错,生活还过得去,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也不缺资金周转等信息。那他则会说,他一点都不好,他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言下之意是,他目前这种状态肯定是没钱还你的欠款了。至于你,一好则百好,好得甚至可以连钱都不想要了,那些小病小难天灾人祸当然会远远离你而去,此刻你便再也找不出什么不好的理由来,即使有,他也不会相信,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他一定会说:你开的是什么玩笑啊!           

我对李军说,我的生意还行,听李舰说,你开了一家包子铺?李军摇摇头说,做包子太辛苦了,越辛苦越赚不到钱。这么说着李军竟呵欠连连,坐起来的人又躺了下去,但接着他马上又坐了起来,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几百块钱闭着眼睛递给我说,给你。我迟疑着没接。李军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钱甩了几下,说,怎么不要啦,这可是你的应收款啊。我想我还客气什么呢,于是就把钱拿了过来。我问李军,那个女孩是你的女儿吗?李军无限困倦地点点头,身体慢慢躺了下去。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一只外壳有些破碎的手机,他说,我连换个手机的钱都没有,人家的手机都带摄像头、mp3了,可我用的还是旧手机;我的女儿都快七岁了,该去上学了,我知道一定要让她去上学,不上学以后人就没用了。我想安慰李军几句,李军却翻个身又趴着睡觉了,还好他的脸扭出来朝着我这边。他接着说,你都看到了,我家的房子这么破,我连修理一下的钱都没有,不用说造新房子了;我家的邻居都搬到大水坝那边去了,他们有的连大水坝的房子也不住,住到北京上海去啦。           

我又一次感到不知说什么才好,对一些客户为了拖延付款期限的托词及理由我倒能对付一二,现在面对李军昏昏欲睡的状态下叹出的苦楚,真有点措手无策。也许我该关心一下李军的生活了。他的房间里布满灰尘,地板上到处都是烟蒂瓜子壳,一些残缺不全的塑料玩具,还有一只断了胳膊的布娃娃,露出海绵的破沙发上乱蓬蓬地撂着一堆衣服;那个大衣柜中间的玻璃不知去了哪里,此刻像只开了膛的猪一样挂靠在墙壁上,这样的情景一看就知道是久没打扫的缘故。我不免感到奇怪,问李军:你的老婆呢?我以为我的问题问得有点突兀,这样的提问也许会使李军更加痛苦不堪。没想到李军脸上得了大奖似地露出了甜蜜的微笑,尽管他依然闭着眼睛。他接着说的那些话更是让我惊讶,他竟然说他的老婆是大学生,并且此刻正在东北的一所大学里读书。我的老婆可漂亮啦,李军说,只要我供她上完大学,她就答应做我的老婆;其实她已经是我的老婆啦,你看,我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他怕我不相信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可是订了婚的合法夫妻。           

李军的话渐渐轻了下来,我记得后来他把话题转到了李舰身上。他说,李舰这孩子,太老实,都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我得想办法给他找个对象,让他早点成家立业,最头痛的是我老是没有钱,不过没关系,我的那些亲戚马上就要从国外回来了;去年我的那个印尼舅舅过来看他的姐姐,看到我家这么破烂的一个样子,不停地刮着自己的嘴巴说该死,还抱着他的那个豁嘴姐姐又是哭又是笑,声称一定要通知在德国法国美国澳大利亚的那几个兄弟,让他们赶快回来亲眼看看他们的姐姐过着怎样的生活——呼呼——李军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他的脸依旧保持着与我说话时的姿势,嘴巴被脑袋挤压得变了形状,口水流出来弄湿了被单,那沉睡的模样看上去就像受过委屈的婴儿。           

五、           

从李军家出来,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天色已晚,冬夜月光皎洁,就像牡蛎乳白的汁液。在巷口,我碰见李军的母亲与他的女儿,她们正一跳一跳地牵着手跳了过来,像是两只可爱的袋鼠。小女孩见到我发出咯咯的笑声,此时听起来格外清脆悦耳。她都七岁了,该去上学了,不上学人会没用的,我想起刚才李军说的那句话。我与她们挥手说再见时,发觉李军给我的几百钱还握在手里,我想这趟到蛎港真是不虚此行。路上,没有一点灯光,诚如李军所说,村子里其它人家都搬到大水坝那边去了,所有房子都空荡荡的。寂静笼罩四野。           

李军最后那些梦呓般的话,无疑给这个残缺的家庭抹上了一丝神奇的色彩。可以想见那些海外亲戚归来时的动人场面——他们与失散多年的姐姐抱头痛哭;李军李舰低头站在一边,孤儿似地享受着舅舅们的安慰;李军的女儿这下总算长大了,长成为一个真正的七岁模样的小公主。         

至于我,一个做了多年小生意想扩展却扩展无门的小商人,此刻仿佛捕捉到了千载难逢的商机,你看他欣喜得——忽然张开双臂,穿行在一个又一个被人遗弃的空间里,以致后来发现自己的双腿竟也做着一跳一跳的动作——像极了李军的母亲。                                                                                                                  (2005/9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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