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在湖北荆州这块广袤的土地上,有一个很深很长的湖。它叫长湖,也叫海子湖。
很多年前长湖决了堤,湖水冲出一个长弧型的湖湾,幸存的人们就叫它倒口湾。
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倒口湾又慢慢地聚集了一些人家。他们大多数姓张,也有两三户姓许。人们在这块黑土地上播种耕耘生儿育女。只要有泥土、有水、有太阳照着、有手有脚有力气就能活下去,倒口湾不出几年又能兴旺起来!
过了几年,有个精瘦瘦的汉子领着他的大肚子女人,用箩筐挑着他的两个儿子和家什,也在倒口湾东头一座破庙里落了脚。
他姓彭,在家里几兄弟中排行老幺,人们就叫他彭老幺。一场大雨下了几天几夜,雨停了,他和他的女人孩子们从草市南头几乎就要坍塌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兵荒马乱,卖酒曲子卖糯米卖糍粑实在是养活不了一家人。他们得找块土地种上粮食什么的。
走了一两天,一路忍饥捱饿,女人走不动了。她歪在庙门口轻声说,就在这儿吧!这儿可以避风雨。
彭老幺伸手搭在眼睛上,四下里看一看,“嗯”了一声,一座早已没有烟火的庙就成了他们的家。
他们刨地开荒种红薯种高梁,又租了张家大户人家的两亩水田种稻子,一家大小总算有吃有住了。女人虽然弱不经风,倒也勤扒苦做缝缝补补地把日子过得有了生气。几年后,她又生下两个儿子。
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了,彭老幺在庙旁边用泥土和芦苇杆垒了一间屋子。他怀孕的女人顺手把吃过的几颗桃子核扔到后门的泥土里。接下来的几天里,下了一场不小的雨……
有几棵种子发芽了成活了,它们细细的身杆深深的颜色,彭老幺把它们移到一块儿,让它们互相依靠着帮衬着一起长大。
不久,他们的第一个女儿也出生了。彭老幺很高兴有了女儿,他给她取名叫秋米,秋米三四岁时,她头上有两个哥哥都不幸染上天花先后死掉了。
风吹雨淋雪花落,桃树活了下来。它陪伴着秋米,慢慢长粗长壮,长出了许多枝枝桠桠。
长江边战火不断,有人说是盐卡那会新近又驻扎了几千当兵的,许多人家的男人和兄弟都被补充到部队里去了。
到了四六年秋天,彭老幺撑着只小船在湖边放鱼卡子,几个歪戴帽斜挎枪的兵爷把他抓住了。兵爷把他交给排长后,嚷嚷说人凑齐了,我们完成任务了噢!
彭老幺被抓了壮丁,他来不及与家里女人孩子说一声,就被逼着换上了不知从哪个死鬼身上扒下来的国民兵军服,随部队开发了。
彭老幺所在的部队经常打仗,且死伤无数,这就需要大量青壮男人来补充。被抓进来的新兵都是脚夫苦力,他们都被安排去拉独轮车抬伤员,背枪扛弹药。
同天被抓来的贺家头的两兄弟,在逃跑时被乱枪打死了。宋家沟的宋三犊子因半夜起来到军营外拉屎,被吊起来打得跪地求饶。彭老幺知道跑是跑不了的,他就老老实实地扛着几杆枪跟在队伍后头走。
第二天,排长交给他一头抢来的驴子,要他驮上大锅铁盆,还有一些装在水壸里的盐巴上路了,从此,他就成了这个排的一名烧火佬。
日子长了,彭老幺知道那排长也是湖北荆门人,他的爹妈在枣林铺开篾匠铺子。有一天排长喝厚了酒,说老幺你要是能活着回家,一定要帮我看一看老子娘呵!
等到他们部队第二年在江西打了败仗,彭老幺的腿子也被炮弹炸飞了一块肉,他抹一块血在脸上假装死了,然后乘天黑逃跑回家。
他沿长江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倒口湾。他的两个儿子一一安儿和老小儿也没有了,这可是老彭家传宗接代的呀!
女人跪在他面前,浑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彭老幺抡起巴掌打得她脸上五个指头印,她不哭,只是用手指着屋后头桃树旁一大一小两堆黄土,黄土坟上都长满了野草。
第二年三月,他们有了第二个女儿,他给她取名叫三秀。
01
1960年,是倒口湾最冷的一年。那年十月就开始下雪,雪已经下了十多天了,雪越下越大,越堆越厚。旧雪等新雪,新雪像大把大把的白棉絮,转眼瓢落到白茫茫的雪地里不见了。第二天人们起来看,雪已堆到半人高了。
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断了粮,彭老幺一家七口人下雪前就靠煮米糠拌野菜度日子。好在有人民政府关怀,乡里书记和干部们每天走乡串乡发放救济粮。他们走到哪一家,哪家就冒起了炊烟有了热气了,就不会饿死人了。
彭老幺是远近闻名的困难户。他四个儿子在解放前一个不剩全死了,后来他接着生了五个女儿。小的才七个多月,这孩子饿得皮扯嘴歪整天“呜一哇、呜哇哇”地”直哭,做娘的却挤不出一滴奶来喂她。她哭一阵又睡着了,睡一会儿又醒来哭几声。声音虽不大,却一声赶一声哭得人心里毛炸炸的。
彭老幺在四面透风的墙壁旁冻得浑身打哆嗦,他的女人带着三秀去屋后头劈一些楝树和桃树枝来烧火取暖。
那颗老桃树跟老大秋米一个年头生长的,到今年也有十六个年头了。它每年红艳艳的一片花儿每年一季水汪汪的桃子,今年把它砍得光秃禿只剩下一根主树干了。
秋米抱着奶巴子在屋里走来走去,那一对四岁多的双胞胎歪在灶门口的柴禾堆旁玩。一只老花狗睡在她们旁边,冷得蜷成一团,几天都没发出声音了。
彭老幺搓搓手,往怀里裹裹破棉袄。他朝大雪纷飞的远处那条宽敞一点的大路上望去,队长不是说今天干部们能转到倒口湾来吗?
还真来了。当一行人从屋巷子里穿过来推门进来时,彭老幺连忙上前点头弯腰打招呼,又顺手找一件衣服给他们掸身上的雪。队长张老六和干部们一起来的,他大致把这一家的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没忘记朝彭老幺瞪一眼。他还为儿子提亲的事记恨呢!
今年夏天,队长两口子请媒人来提亲,想把老幺家的大女儿秋米说给自己的二儿子。儿子张二福除了脚有点问题一走一踮,有哪样配不上你闺女的?再说这只脚从他娘肚子里拖出来就往上翘着,他不是一样走路吃饭干农活?
你彭老幺穷得叮当响,还说把闺女放家里招女婿!看哪个站着撒尿的往你家芦苇壁子里钻?他拿这句话当歌唱,队里很多人都听到过,也跟着撇嘴巴当笑话讲。
队长从米口袋里舀了两瓢米往彭老幺的瓷盆里倒,他刚要用绳子扎口袋,彭老幺嘿嘿笑一声,哀求道:“她六叔……队长呵,我家大小七口人,这么一点粮怕撑不到化雪那一天呵!我这小的都快饿死了!”
队长一翻眼睛说:“你出工不积极,挖河没力气,要粮食就要这么大的盆。真是的!”
彭老幺陪着笑脸,他用袖口擦一擦鼻尖上的清鼻涕,想说什么,嘴巴动一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几个月的女婴又冻又饿,她在大姐怀里脚瞪手抓,有气无力地啼哭着。
“哦,桃儿不哭,哦,桃儿乖呀……”秋米哄着孩子,来回走动,她走到公社干部身边,撩开额头上的几缕遮住眼睛的散发,她说:
“队长开会不是说家里有奶巴子的多给一瓢米吗?”
书记顺着声音看一眼秋米,他愣住了!这穷家小户怎么生养出如此秀气标致的女子?如果换一身漂亮衣服又吃饱饭,还不知有多好看呢!
书记动了恻隐之心,他拿起木瓢从口袋里舀起满满的米,倒进彭老幺的瓷盆里。又顺手拿出一小瓶菜油,一并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本子笔写几个字,几个人推开门走进风雪里去。
桃儿妈和老二冻得鼻青脸紫,好大一会儿才背着一些湿树枝回来了。她们看见了米油,眼睛都湿润了。这可以挺些日子的,我们得救了!
米是有了,油也有了,桃树枝和枯树根也在柴禾堆上放着。晚上一家老小都喝了口热米粥,可床上早已被几个孩子尿湿了结了冰。
夜里,双胞胎里瘦小的那一个,这几天病怏怏的小双儿,夜里就凉透了全身,僵硬在冰冷的床角落里。
桃儿妈早晨起来嘶哑着声气儿对老二说:“三秀,你小双妹妹走了的!等一会你跟爹到桃树旁边的空地里刨一个坑,让她睡地下呵!地下都比这床上暖和……”
秋米赶紧去摸一下爹怀里的桃儿,桃儿的身上还有热气,爹的眼角正流着泪水。她瞥一眼床角那小小的人形儿,移步到芦苇墙边,轻声啜泣。
三秀含泪点头说:“妈,难怪我半夜听狗叫个不停,是妹妹走了呀……”她说时,要去看一眼小双儿,妈伸手拦住了。
三秀弯腰端起摆放在地面上的接雪水的坛坛罐罐去倒掉。从屋顶发霉的烂稻草里渗出的黄黄的水滴,无声地落在地面,浸泡着床脚和芦苇杆。三秀拿把扫帚把它向外扫,又撮来灶灰撒在地面上。
等三秀拉开木门闩打开大门时,下了半个月的大雪已经停了。东方天边出现了一抹淡淡的桃红,天地间白茫茫的雪映衬着它,让它十分的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