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之雨

                                  一

        林决进入甘肃的戈壁滩时,正值六月初,太阳渐渐向北回归线移动。大西北的天光一日比一日长,阳光也是愈发的刺目热烈不受拘束,这大漠的乱石也是一样,被劲风肆虐得直白粗犷。

        来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林决需要灵感。当他找不到头绪的时候,便去看摄影展。如果没有机会自己接触不同的生活,在这些摄影作品里找各种生活的存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幅偶然看到的戈壁摄影使林决心弦一动。画面整体是黑白色调,经过多年的风化,戈壁中岩体看似凌乱又流畅的线条,像是风在岁月里汇集的河流。天空看起来更是辽阔,游丝一般的云被胡乱地撕扯平铺至天际,在这凌乱与有序的线条间竟生出一种壮阔苍凉的美感,这种大美无需言语便直摄人心魄。林决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心底叫嚣,这戈壁滩是一定要去的。

        车是改装过的,为了更好的适应坑洼震荡的路面。车上载着预备的油桶、几箱纯净水、工具箱和一只备胎。简单的收拾好行李,林决带上单反和之前画完的路线图就出发了,一切从简。本是一场寻找灵感的旅行,也许亲眼看到他心中最辉煌的丹霞的日落,戈壁的日出,旅程也就到了终点。

        林决在市区给车加满油,置办好必需的干粮和水后,又买了指南针,防沙罩和喷雾等琐碎物品,进了大漠,防沙罩是必须的。拿着指南针的时候,林决心想着万一GPS真不顶用了,这还派的上点用场。他将这做得有些仿古的指南针放平在手心转着,觉得自己像个看风水的,心里不禁觉得好笑。店里只能找到女士喷雾,林决拿起一瓶,看着这花哨的外包装,掂了掂,啧了一声,放进购物车里转身付了账。

        从南到北,一路西行的这几天,空气中的水分明显减少,越往西北走,越是觉得嘴唇发干,皮肤粗粝,呼吸的空气都有颗粒感。靠近戈壁的市集就没那么热闹了,路边的饭馆三三两两,铺面也十分简陋,没有招牌,只在玻璃门上用红颜料写几个大字:提供餐饮。价钱不低,生意却也不惨淡,毕竟处在这荒漠与市集的交界,前路未必够幸运能有充足的口粮和水源,再说这不毛之地也没有开发成景区,有没有危险也未可知,决心前往的人临行前也不会在意这区区几两银子。

        林决走进一家饭馆,要了碗牛肉面,觉得脸上皮肤干得寸寸紧绷,去洗了个脸,洗完出来的当口,听见老板在和人说话:“这两天不怎么太平啊,刚有一个小姑娘搭上了黑车,包被人抢了,人被扔在半路上,到我这儿都饿得不行了,吃了碗面说自己还有点零钱,要付帐,我看她也怪可怜的,就算了。这还刚走没多久,也不知道咋样了……”

      林决听着,低头又呲溜呲溜吸了几口面。

        吃完准备上路,林决检查了一下车的状况,确认一切都正常后,拿出防沙罩放在后座预备着,已经到下午了,今天肯定是开不出这大漠的,只能在车里住上一夜了。

        越是往前开,人烟也越是稀少了。晚霞开始从天边涌上来,将荒漠映得绯红,是美人唇边的那抹胭脂红,染在这粗粝的砂石上有一种野性的美。林决开着卫星广播,还接受的到信号,前方还有之前驶过的车辙印,林决碾压着呼啸而过。

        突然正前方有人影一闪而过,林决头皮一麻,瞬时踩了急刹,车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决忍着怒意下车,却四顾无人。

      “那个……你能不能载我一程。”一道女声在身后响起,明明是请求,用的却是陈述语气。

        林决转过身,看到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个子仅及他的肩,长发散乱着,穿着泛白的格子外套,随意卷着袖口,破洞牛仔裤下套着一双马丁短靴。长得挺好看。

        林决斥她:“你知道如果刚刚我没有刹住车你现在怎样了吗?”

      她轻笑道:“我知道啊,变成你的车下鬼嘛。”

        林决气得脑门上青筋一跳:“那你还……”

      “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你哪会停车啊,这路上过路的车不多,我等了半天才等来你这一辆,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如果我错过你的车,就算不被你的车撞死,也会被狼叼走。”

      “你想搭我的车?”林决气极反笑。

        她一听可能有戏,眼神立刻亮了,点头如捣蒜。

      “我凭什么让你搭啊?”林决问她。

        她赶忙上前一步直视着林决说:“我知道你觉得带着一个陌生人上路很为难,但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今天被一群混蛋抢了包,所有的家当都被抢了。”她磨了磨后槽牙,接着说,“我现在身上除了一百块钱什么都没了,不信你可以搜。”她说着便拿出一百块钱,掏出两边裤袋证明自己没说谎。“虽然我会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啊,我小时候学过一点。但是如果你愿意让我搭车,那你就是我的恩人,我是不会对你动粗的,我还可以成为你的帮手,你一个人开这么冗长的路也是怪无聊的,我给你作伴岂不是更好?”她朝林决挤挤眼睛。

        “……你既然会点功夫怎么还会被人抢?”林决问。

      “寡不敌众啊,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一车的汉子啊。”

        林决抱臂靠在引擎盖上,皱着眉撇了撇嘴。看来她就是店老板说的那个被抢劫的姑娘,错不了。

      看林决仍是狐疑,她又匆忙补上一句:“我俩一起的话,这一路上肯定能够帮到你的,探探风,观观天象啥的我还是行的,我懂点天文地理的常识。”

          行吧,还挺能吹。

        “那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林决问她。

      “你不是。如果你是坏人,那一开始你就不会停车,可能还会破口大骂说我活该不长眼,更不会听我在这里说这么多可有可无的废话。再说了,就算你是坏人,我全身上下就一百块钱,你劫不了什么财,如果你要劫色,凭我那点本事也能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当然,如果你有刀,那我也只能认命了,只能说我命该如此,注定要死在这儿了。我什么都没了,只能赌一把。”

        林决看她能说会道,也挺机灵,自己又目睹了她现在的惨状,同为异乡客,难免会动恻隐之心,他想,一路上相互有个照应也好,就当行善积德了。

        “叫什么名字?”林决开口问她。

“顾雨。”她冲他咧嘴一笑,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去翻口袋。“啊,这一百块给你了。”顾雨把钱递给林决。

        “做什么?”林决不解道。

        “搭车费。”



                                  二

        暮色四合,林决打开车前灯,笔直的光线照亮前方的路又被吞没在夜色里。刚刚还伶牙俐齿的顾雨,一路上却安安静静,林决只当她是对自己还有所顾虑,不愿开口。

        末了,林决还是决定率先打破沉默:“今晚我们是出不去这片荒漠的,我们必须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安顿下来。”他指了指前方两块巨石中间的那块空地,这一块区域有一定坡度,与两块巨石之间形成一小片低洼,两块巨石呈手掌相合状,如果起大风能抵挡一会儿。


        顾雨听后开窗伸手张开五指探了探,说:“我觉着行。”林决觉得好笑,等顾雨转过头来旋即又敛了笑意。


        车停稳后,林决将后座的防风罩拿出来,对着顾雨说:“过来搭把手。”


        顾雨开门下车,两人将防风罩七七八八的四处遮盖好。顾雨一拉遮盖在车门处的拉链,说:“嘿,这设计还挺人性化。”


      林决说:“我们去捡点儿干柴生火。”


      顾雨道:“现在要生火煮饭吗?”

      林决点头,怕她多想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既然现在我俩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有一口汤喝定然是少不了你的。”

        林决将一小蓬干草点燃,再把捡来的枯枝一根根叠上去,留着空间防止火灭了。又从车里拿出一个搪瓷罐,将泡面、调料包和水一起倒进去,把罐子架空,不一会儿水就咕嘟咕嘟沸了上来。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泡面都算得上是珍馐美味了。顾雨盯着罐里的面,闻着香味说:“果然没有劫错车。”林决感觉自己额上的青筋不受控制的跳了几下。

        林决把汤也被顾雨喝的一干二净的罐子简单用水冲洗了一番。夜开始沉下来,四面寂无人声,火将柴烧断了,偶尔噼啪两声。顾雨抱膝坐在火堆旁,望着远方出神,眼底黑漆漆的,看不出在想什么。林决在她身侧坐下,拍掉手上粘着的沙子。

      顾雨开口问他:“你的目的地是哪儿?”

        林决答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找到我想要的风景我便停下。”他转头看向顾雨,问:“你呢?”

        火光映在顾雨一半柔和的侧脸上,另一半陷入黑暗里。她喃喃开口:“这条路尽头的那个草场,那里是我的目的地。”

      “路的尽头?”

      “嗯,我旅程的终点。”她也转过头看向林决,“既然你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你跟我去吧?”

        林决看着她,点点头,他不载她去她也去不了啊。突然想起什么,回车里拿了一个小罐子,往脸上噗呲噗呲喷了几下,递给顾雨。顾雨不解地接过来一看,一个长得花里胡哨的女士保湿喷雾,她嗤一声笑出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用这样娘们儿叽叽的东西。”

        林决斜乜她一眼,说:“这大漠里这么干,等你被风刀子割花了脸可别哭着找我。”

        顾雨哈哈笑起来,往脸上喷了几下。

        林决终于逮着机会把一肚子问题说出来:“你一个姑娘家的,看着年龄也不大,怎么敢一个人到这样荒蛮的地方来?”

      “你别看我是个女的,个儿还不高,可我胆儿是真大啊。”

        胆儿是大,不然哪敢荒郊野岭的堵人车啊。

        林决呵得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得问她:“胆子这么大,你做什么的啊?”。

      “写东西的,恐怖小说。”

        林决嘴角一抽。心想,难怪。

      “其实我一个人走南闯北好几年了,我是个沙发客,知道沙发客吗,就是走到哪借个沙发就能睡的那种,写小说只是我的爱好而已,顺便也能赚点外快,攒点旅行基金。我走过的这几年,吃了不少苦,但是我觉得值得。”

        “走了多少地方了?”

      “从东到西,二十多个省和自治区。”她一只手支着脸问林决,“你呢,你做什么的?”

        “珠宝设计师。”

        “珠宝设计师?!”顾雨惊道,她上下端详了林决几遍,啧啧称奇道:“我一直以为这种职业都是妹子干的,没想到也有你这种糙老爷们儿。”

        林决反驳她:“什么糙老爷们儿……”

        顾雨突然伸手示意他停下,她直起身子说:“听到了吗?

        “什么?”

      “飞沙走石。”

        天地顷刻间暗下来,空中有什么在翻滚,分不清是云是沙。空气像被抽离一般闷得人喘不过气,地上砂石旋走,枯草乱摆。

      “是沙暴?”林决陡然警觉起来。

      “不,是雨。”顾雨答。

        戈壁滩里遇上雨,虽然是极为少见,但眼下并没有缺水,这种突发的意外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林决心里暗骂一声,点儿真背。转身拉起顾雨:“快进车里。”

        顾雨宽慰他:“没事儿,下不长,总比风暴要好。这里气候这么干旱,云聚不起雨,有些雨滴降到半路就给蒸发了。”

        林决让顾雨睡在后座,自己将就在副驾驶座上蜷一晚,他手长脚长,副驾驶座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拥挤。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唯一一点火光也被雨吞噬了。顾雨躺在后座上,在黑暗中看向林决的方向,只能依稀辨别他的轮廓。那轮廓的线条硬朗,像刀裁的,眉骨突出,鼻梁有点鹰勾。顾雨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沿着那轮廓描慕,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嗯,有点复杂。

        雨滴落在防沙罩上,像利刃细细地划,在这样的无人区显得犹为清晰,仿佛每滴雨都能落在耳边,嵌进皮肤里。顾雨却在这样的时刻卸下了浑身的防备沉沉睡去。

        天刚蒙蒙亮,顾雨醒转过来,车外风平浪静,仿佛昨晚的那场雨只是一场梦。林决已经不在副驾驶座上了。

        顾雨走下车找林决。一场雨后,这片土地上所有旧日留下的痕迹都被彻彻底底地掩埋。车辙没了踪迹,地面仍是干燥的,这样的土质根本存不住水,下渗加蒸发根本就是分分钟的事。火堆烧剩的干柴成了一堆焦炭,原本满目的黄土却多了几点绿意。不远处,林决将单反用支架支着,半蹲着在拍日出。顾雨看向日出的方向,这里的视野与别处被风蚀岩壁掩映的相比尤其广阔,地平线像是用直尺量好后画上的,平的没有一丝起伏,一轮车轮大小的红日从天边缓缓升起,天地便镀了金。顾雨觉得那太阳像一个鸭蛋黄,小时候吃过的咸鸭蛋的黄就是这样的红色。

        顾雨安静地站着等他。林决拍好后,收起支架,回头看到她,便问:“饿了么?”

      顾雨下意识去摸饿得瘪瘪的肚子,点点头。

      林决从车里拿出一袋压缩饼干扔给她,顾雨稳稳接住。

      林决说:“将就着吃点,一会儿我们就上路。”


                                    三

        远处风蚀壁渐渐少了,满地的沙石变得更细碎,平滑的沙丘连绵起伏。要进沙漠了。

        林决问顾雨:“知道方向吗?”

        “我之前有打听过,如果一直往西北方向开不出错的话,过了这片沙漠,草场就在山脉脚下。”

        林决点点头,拿起手机看时间,信号只剩一格了,怕是再往里去就与外界失联了,虽然知道方向,但他心里总有些惴惴的。林决看向顾雨,她眼里有细碎的光,嘴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突然不想看见她失望的样子,他吐出一口气,决定把所有的顾虑都抛诸脑后,心想身为男人怎么能比人小姑娘先怂了。

      林决停下车,仔细检查了车的状况,还好,一切都没什么问题。于是他转身向不远处的一个碎石滩走去。

        顾雨看他越走越远,开了窗,攀在车窗上冲着他背影喊:“你去哪儿啊?”

        林决没回头,举起手摆了摆,示意她不用担心。顾雨开门下车,一路小跑追过去。

        林决弯着腰在地上挑挑拣拣,顾雨也顾不得脏,坐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投石子,她抓一把沙子看它在指缝间漏下去,掀着眼皮问他:“你找什么宝贝呢,这么专注。”

      “找的就是宝贝。”他将一把在顾雨看来就是一堆破石头的东西攥在手里,突然身形一顿,他捡起一颗小指指尖大小的绿石头迎着光细细地看,随即把另一只手里的石子全扔了。

        顾雨奇怪道:“你捡了这么久,一下全扔了不可惜啊。”

        林决朝她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有这一个足矣。”

        顾雨觉得那口大白牙真白,竟晃得她眼晕。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颠颠地凑过去看。

      “不还是块石头嘛,有什么稀奇的?”

        林决答:“这是戈壁玛瑙,宝石的一种,像这样皮色翠绿通透的是很少见的,你仔细看的话里面还有彩云状的斑纹。现在看它貌不惊人,等我打磨完了,它就有大价值了。”

        两人回到车上,林决小心的把玛瑙放进包的夹层里,说:“行了,走吧。”

        身后的戈壁滩越来越远,再往前看真的是寸草不生了,在林决的意料之中,信号是完全没有了。他眉心不自觉皱了皱,顾雨捕捉到了他神色的变化,问:“怎么了?”

        林决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只打马虎眼说:“阳光太刺眼了,晃着了我的眼睛。”

        车开了快一天,天快黑了,这沙漠无边无际,四处都是一样的景象,风将沙丘吹成月牙状,层层叠叠波浪状的沙不只有多深厚。

        “我们应该是迷路了,我已经辨不清方向了。”林决向顾雨坦白。

        顾雨心里咯噔一下,她看看四周,全身力气像被抽光,真的一点方向感都没有了。

        林决拿出指南针放在掌心,顾雨问:“这个有用吗?”她有些心慌。

      “虽然能确定大方向,但在这样的沙漠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更何况我们这一路走来没有遇到流沙已经是幸运的了,但如果再往腹地走去陷进了流沙里,那就真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们了。”

      “可是我们不能在这等死啊,越往西北走只能是越接近目的地,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再赌一次。”顾雨直直看着他。

        林决觉得和顾雨在一起的这两天,自己可能把这辈子能赌博的次数全用上了。

        林决舔舔后槽牙:“那再赌一天。”


        沙漠昼夜温差极大,顾雨在车上蜷缩一夜冻得发抖,第二天却在热浪滚滚的空气里汗湿衣服一次又一次,林决的黑色T恤上也已经结了一层盐晶。引擎温度太高,马力不足了,林决拿工具箱下车修,顾雨就在一旁给他递扳手。突然顾雨身后的沙快速蠕动了几下,林决目光一凛,背上肌肉紧张得绷起,顾雨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林决一把把她拉过来,另一只手把扳手飞了出去,顾雨一头撞上他坚硬的肩膀,疼得龇牙咧嘴。她转头看,是条蛇,正好被扳手砸中,被砸晕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顾雨抚着被撞疼的额头,对林决笑:“扔的真准,谢谢啊。”笑得比哭还难看,林决挑了挑眉毛,俯身接着捣鼓那些横七竖八的电线。

      散了热,修好了车。顾雨觉得渴,拿起半瓶水正准备仰头痛饮,转眼又放下了,只小小抿了一口。

        林决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沙漠上空发散着光晕难以直视的太阳,眯起眼睛问顾雨:“如果我们走不不出去了怎么办?”

        顾雨捏了捏手里的瓶子,舔舔干燥的嘴唇,开口:“如果是我一个人死在这儿,倒也没什么了,这黄沙底下不知道埋了多少尸骨残骸,多我一个也不多,就当把灵魂与肉体祭予天地了,生死大事,我自己也无法左右。”

      “你心态倒不错。”林决苦笑。

      “……可是,如果你也死在这儿了,我真的会死不瞑目啊,你是我硬拉着来的,结果非但我的目的达不到了,还让你白白送了命。”顾雨拿手一下一下抠着水瓶上的标签,语气里满是自责。

      “行了,别难过了。”林决宽慰她,“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跟你没关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一种等待死亡的煎熬,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林决开着车,保持匀速行驶,油不多了,再开不出去怕是真的要困死在这儿了。

        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顾雨呆呆地看着前方,突然,她挺直脊背兴奋地猛拍林决,指着前方:“看到了吗,林决,你看到了吗,是骆驼队!”

        前方的沙丘上一人拉着领头的骆驼,驼队缓缓地跟着领头的往前走,风吹过来,驼铃发出细细碎碎的响声,声声悦耳。

        林决踩下油门加大了马力,顾雨兴奋地把身子探出去朝养驼人挥手,长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打在林决手臂上,像把软毛刷,刷的林决心里乱乱的。

      和顾雨一起从鬼门关走完一遭,林决觉得有些东西好像变了质,以前他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他会和一个只认识了两三天的陌生人一起面临死亡,而很意外的是,他也并没有感到多恐惧,反而产生了“像这样死去其实也没什么遗憾”的想法。他不自觉的轻咳了一声,打断了自己不切实际的联想,而顾雨浑然不觉,还在兴奋地招手。


                                四

        养驼人大概四十多的年纪,可风吹日晒,干旱缺水的生活环境让他看起来显老许多。棘手的是,养驼人和他们语言不通,顾雨手足并用,废了好大一番劲才让养驼人明白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养驼人点点头,答应带他们出沙漠。

        驼队走得很慢,林决开着车就在后头慢慢的跟着。骆驼这种生物好像总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总是迈着长腿一步一踱,顾雨这样想着。她也是头一回见到骆驼。

        约莫走了近四个小时,可以看得见远处积着雪的山脉了。养驼人停下来,走到林决的车前,敲了敲车窗,伸手指向前面那处人为用石块堆砌作为路标的豁口,示意他们那里就是离开沙漠的的出口。林决向养驼人道了谢,目送他和他的骆驼走向沙漠深处。

        开进石堆的豁口,极目望去有草稀稀拉拉得长起来了,看得出来,这里的水源条件要好得多。所谓望山跑死马,林决这一路开着也没觉得离那山脉近了多少,但可以看得出来离山脚的草场是越来越近了,车驶在草色青黄相接的路上,风吹过来,不再像是在沙漠中有黄沙扑面的感觉,变得柔和许多。

        可以看见羊群了,星星点点散落着,像绿色绒毯上错落镶嵌的淡水珍珠。天空看着很低,仿佛触手可及。云是银色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山坡上插着缠绕着五色经幡的杆子,很是显眼。游牧人家的毡房已经升起了炊烟。

        林决一停下车,顾雨就疯了一样冲出去,她一直跑,跑到离羊群更近一些的地方。林决拿上单反跟过去。顾雨将两只手指圈起放在唇边,用尽全力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没有高楼大厦的阻挡,哨声飘去很远的地方,被风吹散。羊群听到哨声,连草也忘了吃,一股脑儿的全抬起头来看向顾雨,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脸是泪。林决忽然觉得心一沉,他举起单反,把羊群和她一起拍下来。

        顾雨坐下来,林决走到她身边。顾雨不知是在对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爸爸的承诺兑现了,我看到了。”

        林决不明所以的看她,顾雨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她向林决指指自己的眼睛,说:“这双眼睛是我爸爸的,我以前是个瞎子,先天性的视网膜缺陷。”林决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一时间僵在那里,她没有去看林决,转头看向吃草的羊群,接着说:“我爸爸是地质考察队的,我小的时候他曾来过甘肃,回来很兴奋地告诉我,他去了一片风景很美的草场,遍地是吃草的羊群,说要带我去看,可是没多久,他病死了,角膜给了我。”林决看着顾雨,她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个很遥远的故事。“我用这双眼睛看到的,就是他所看到的,没什么区别,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其实是为了重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到过的风景。其实这片草场也没什么不同,但这就是他形容的样子,他说了很美,我便要来。”

        林决不说话,只陪她静静得坐着。他们才相识了几天,从前是陌生人,可能今后也还是,只是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有了这几天的交集。可是有些说不出口的秘密好像只能说给陌生人听,你可以倾诉衷肠,就像讲一个故事,饱含着深情,没什么可以顾忌的,因为对陌生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而已,听过之后为主人公的命运唏嘘感叹,转眼便会忘掉

        他们在毡房里借住了一个晚上,林决躺在东侧,顾雨躺在西侧,中间隔着一张堆着一些杂物长桌。明天一早林决要去前面的镇上置办回程的物品,顾雨并不和他一起回去,她说还要在这待一段时间。他坐在毯上翻看这几天拍的照片,翻到最后一页时候,林决看着画面里眼里噙着泪水却嘴角含笑的顾雨,觉得他的旅程到这里该结束了。顾雨背对他躺着,呼吸声很微弱,不知道有没有睡着,林决熄了屏幕,轻手轻脚躺下。

        到了镇上就可以沿着国道返回了,临行前,林决有些担心得问顾雨:“你一个人在这儿真的能行?你要回去的话路费怎么办,还是我先资助你一点好了。”说着就转身去拿钱包。顾雨急忙拉住他:“别别别,你不用管我了,我刚和一个杂货店老板说好了,我在这儿给他帮忙,攒够了路费我就走。”

        林决犹豫再三还是点头说:“那行,但你得记着我电话,以后有机会可以联系。”

        他找了支笔,拉过顾雨的手,用嘴咬着笔盖在她掌心写下一串号码。

        走的时候,顾雨在身后挥手送他,林决看着后视镜里的身影越缩越小直到消失不见,心里感觉空了一块,他自己也说不清。


      半年后,上海。

        林决把从戈壁滩里带来的石头打磨成了圆润的水滴状,通透的绿中有游云般的花纹在流淌,小小的一颗嵌在檀木的戒指上,戒身细细地刻了流云状的雕花,古朴却大气。这枚戒指他取了个名字叫“大漠之雨”,做戒指的时候,他的脑海中有一个形象不停地浮现在眼前,他想,这戒指是不能上市了,这块石头捡回来的时候就注定了戒指的主人是唯一的。

        林决把玩着戒指不知不觉睡着了,戒指就套在他右手小指的第二个指关节上,一早,他被一个电话吵醒,他不耐烦的接起来,半年来久违又熟悉的声音叫醒了他的神经,她说:“林决,我是顾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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