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幕起

当王二出走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这样需要精心筹备的事情中任由情感压倒理智实在算不上高明。所以,王二心里其实有些后悔,至少有一点不甘心。因为即使在他看来,迫于压力的逃亡,实在比不上优雅的落幕。这两种境遇的差别就在于准备工作充分与否。但是事到临头的选择往往只是做与不做,而不是如何去做。一旦选择了方向,后续的事情笼统算作修补工作倒也可以说得过去。即使有一天,仓促而成的陋室在突如其来的地壳运动中解体,至不济的,就算它完全出于太差的质量无法自持,总还有一点废墟能昭示其曾经的存在。

此时的他坐在北上的火车十三号车厢左边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这列火车出奇的空敞,他所在的这个车厢只有六个人作为王二历程的见证者,但其中多数既不理解其始也难有机会目睹其终。唯一的例外便是王二对面这位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女孩。这时的季节正是炎夏的十月,老式的火车中空气有些粘腻,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额角一小束头发垂下来,随着火车的运动起伏。王二其实非常尴尬,因为他觉得女孩的目光有一种奇怪的洞察力,看着他又穿越了他。投向他身后十多个车厢的尽头,投向他生长的二十多年里。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距离火车到站大约还有十分钟。

女孩对王二说:我认识你。

王二带着迷惑打量着对面的女孩,右手握着车厢小桌的一角渐渐用力。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年轻的他还无法应对这样突如起来的转折。但前进的火车不会给你留下准备的机会,继续隆隆地向前行驶。

女孩接着对王二说:你是王二。

我们往往有这种觉悟,每当我们生命中的一些角色渐渐被淡忘成时光阴面的若干影子的时候,他们会在你最无法设想的情景下出现,以各种各样荒诞的形式介绍自己。王二和刘小燕毫无疑问是认识的,但他们的人生就像划过水面的燕子和水下潜游的鱼一样。也许在鱼偶尔的一跃中,会和燕子来一次沉重的照面,这样的时刻毕竟不太多见。但当王二听到女孩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过往的经历已经不能作为预测未来的基准。他的生活,在他选择这列的火车那一刻起,已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扭曲了方向。这时候的两人,充其量,只是一条鲤鱼和一条鳜鱼。

对王二来说,关闭思维可能需要一个小时的努力。但是打开它,可能只需要四个字的契机。在短暂的恍惚里,他似乎回到了儿时奶奶旧屋院子的温热阳光里,他光着身子在一大缸水里想象着未来生活的每一种可能。从院子外传来自行车的铃响,紧接着是花枝招展般少女的笑声。他转过头向院门看去,刘小燕正好骑着车经过。在两扇院门之间不大不小的空隙里,阳光穿透墙边大树的枝丫散在铃声和女孩的碎花裙上,然后又重新落到地面。车轮扬起的灰尘在空气里轻缓缓地摇摆,好像永远都不会降下。

王二张了张嘴,又合上。刘小燕莞尔一笑:“你怎么不说话,我们不是见过吗?”王二也笑了笑:”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你,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奶奶家拆了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

“我也没想到这么巧”刘小燕笑嘻嘻地说。这时火车上响起了即将到站的提示。“走吧,我请你吃饭。”女孩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了自己的行李。王二也背上了自己仓促离家准备的背包。他们一起排到了等待下车的队伍里。这时候的火车,还在摇摇晃晃地向着终点站进行最后的奔驰。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王二没有想到就在即将成功的这一刻,他想要离开的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醒觉:人生总归是被一种超乎理解的意志掌控的,这种意志此刻就是他所在的这列火车,每一声鸣笛都在预告一个新安排的开始。

王二和刘小燕走下火车时,迎面的热气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在他的印象里,北方的夏天都应该是凉爽宜人。但在这座城市,温度从每寸地面,每个人的身上蒸腾出来,让他微微眩晕。

刘小燕拖着行李箱,笑盈盈地看着王二:“你这是第一次来吗?”

王二提了提背包带,脸上戴着细细的汗珠,微微笑着:“恩,第一次。”他本能地躲着刘小燕的目光。如同他小时候用弹弓打破邻居窗户时,千方百计在妈妈面前掩饰。但这次,他既没有弹弓,也不是十二岁的孩子。但谁说的清呢,也许他自己就是从皮筋上飞出的石子,不知怎么扰动了刘小燕身边的空气。长大后的一切都不过是小时候的重演,王二这样对自己说,但并没有得到什么安慰。

刘小燕又对他说:“走吧,我请你吃饭去。这么久没见,咱们好好聊聊天。”

她没有问王二的住处,没有问他的去向。但王二只是点点头,跟着她向前走,走过站台稀疏的人群,走过出站通道密集的人群。坐上出租车,看着车窗外向后流过的建筑。这一路上他听着刘小燕说的话,又好像一句都没有听到,只是偶尔发出嗯嗯啊啊的回应。他心里只是想着一个城市为什么可以容得下这么多人,这么多建筑,而刘小燕为什么可以说得出这么多话。但是刘小燕的声音是好听的,清脆透明,落到地上还会发出轻轻一声碎裂的声音。

海鸥食堂是餐厅的名字。

王二其实不叫王二,他的名字叫做王鸥。因为他出生在海边,而妈妈喜欢海鸥。但是乡音将欧读成二,于是王鸥变成了王二。王二不喜欢原来的名字,因为妈妈最后是在海里去世的。那时候他就知道,喜欢的东西也会变成可怕的东西。他突然明白过来,刘小燕的声音不像燕子,像海鸥,这是一只在大海上飞翔的鸟,翅膀下流动的是咸咸的风。那风王二尝过,以前他觉得像眼泪。但在这个城市里,却像是月亮。

据刘小燕讲,这是她常来吃饭的地方。店里地方不大,几张干净的木头桌子,颜色各异的金属椅子摆放整齐。墙上小黑板上写着菜单上没有的菜品,窗台上生长着几盆绿色的植物。

王二在走下火车后第一次觉得很舒服。于是他对着很多年没有见过,之前也不算熟悉的刘小燕,讲述了一个出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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