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早饭吃得晚。老婆并不打算做早饭，而是想到街上吃小笼包。他嫌花钱，倔倔地说，不去！老婆乜斜他一眼，瘪着包子嘴说，黄土都埋到眼睛上了，现在不吃，什么时候吃？
他八十三岁，老婆七十五岁。老婆比他想得开。如今农村人也有养老金，虽然每月只有一百多块钱。两个人近三百块钱也够花了。看病有几个女儿出钱，而且女儿还时不时地给他们几个零用钱。老婆脑子活泛，周六周日把家里收获的黄豆，绿豆，南瓜，柿子，槐花，香椿拿到村南头的观景台去卖，实在没有啥可卖，就拔点野菜，也能换点钱。老婆虽然没上过学，算起账来却是毫不马虎。
老婆继续说服他，说她肚子挠，就想吃小笼包子，想让他陪着。老婆就是这么矫情，一辈子嘴会说，把他哄得团团转，家里家外的外交事宜都是老婆出头露面。
他终于被老婆说动心了。他腿不得劲，走路几乎是朝前挪。临出门，老婆为了显摆女婿孝顺，照例说，拄上老三女婿买的那个龙头拐杖。他又倔倔地说，不拄！老婆唠叨道，嫌难看，都成了一根枯树枝了，谁看呢，全是自己给自己套枷锁。他不吭声，他一辈子不爱说话。老了更不爱说话了。
老婆让他先出大门，自己殿后。等老婆锁好大门，他才走了一米远。老婆比他腿脚利落，很快就撵上他，而且超过了他。老婆是急性子，自顾朝前走，脑袋后面仿佛长着眼睛，拉下他五六米，就停下来等会他。
街上只有一家卖早点的摊位，农村人节俭惯了，没人愿意花钱买早点。
走到小笼包子铺门口，老婆回头张望了他一眼，算是告诉他她先进去了。他看见了，并不着急，继续朝前挪。终于挪到小笼包子铺门口，他停下来歇息了一下，然后扶着包子铺的门框，先把右脚跨过低矮的门槛，停顿一下，再把左脚跨过去。
老婆坐在门口的桌子旁，以便他一进门就能看见，也让他少走那么几步路。老婆子也是节俭人，只要了两屉小笼包。店里没顾客，老板麻利地从炉子上拿过两屉小笼包，端过来放在她跟前的桌子上，她把套在一起的两笼包子分开，给一人一笼。她熟练地给两只小碟子里倒了醋，酱油，搅搅，把筷头子放在嘴里，咂摸着尝了咸淡，然后把一只小碟推到对面。
看见他进来，老婆没说话，又给两只小碟里各夹了一筷头油泼辣椒，搅了搅。放了油泼辣椒的醋碟子，颜色红红的，汪着油，看着都有食欲。老婆爱吃肉，自然要了大肉馅的。要吃就吃肉馅的，吃素馅的不划算。老婆鼓着满是褶皱的嘴巴自言自语说，像极了面前的包子。
他挪到桌子前，双手撑着桌面在老婆对面坐下来。
他虽然走路慢，拿筷子的一双手却很有力气，准确地夹住一只小笼包，在面前的醋碟子里来回滚了滚，让两面都沾上醋汁，放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
他牙口不错，一口一只小笼包，很快就把自己那一屉吞进了肚子里。
一屉十个，老婆那屉还有六只。老婆满口的牙掉光了，全镶得是假牙。吃饭使不上力。
老婆照例把自己那屉给他夹了三只。他也没客气，又消灭掉了。他知道客气也是白客气，老婆想着他饭量大，故意让他多吃。他不喜欢推来让去的。
他打了一个饱嗝，表示自己吃饱了。如果再来一碗稀饭，那就更舒坦了。可是，他们是不舍得买一碗稀饭的，一小碗稀汤寡水的米汤，还要一块钱呢，回家喝点水就成了。他们吃饭不讲究。
他等着老婆吃了最后一只小笼包，看着老婆付钱。一屉小笼包六块钱，两屉十二块。老婆早就准备好了零钱，从口袋里掏出钱，蘸着唾沫又数了一遍，然后朝桌子上潇洒地一放，跟老板说，钱放这了，收好。
他扶着桌子先站了起来，老婆抠着桌子角也站了起来。老婆说她浑身疼，坐久了就起不来，需要死死抠住什么东西才能站起来。
他走得慢，就在前头先走了，她站起来，先让腿脚站踏实了，这才迈步朝外走。
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温度一下子降到了零下五度。两人回到家，老婆说，天冷，咱们坐到炕上。他说，你冷我不冷，冷的都是闲人。老婆说，别逞强了，鼻尖都冻红了，还说不冷。你先上炕，我去抱点硬柴，填到炕洞里。硬柴耐烧。
他不上炕，说，我还有活要干，哪有空闲坐炕。老婆就生了气，赌气说，你不坐炕我也不坐，我去街上浪去。
老婆一辈子爱热闹，爱逛。他则相反，不爱凑热闹，喜静，两人互不干涉。
他没说话，从屋里出来，上二楼平台忙他的去了。女儿体谅他老两口年纪大了，不让他俩种庄稼。可是，他眼里有活，总能找到要干的事。
老婆看他上了楼，就锁了大门逛去了。
街上行人很少，都在屋里窝冬呢。老婆没碰上能说得来的街坊，就到超市去了。她喜欢看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就是不买，看看也喜悦。年轻的超市老板看见她进来，笑着打招呼，婶，这么冷的天，你不坐在热炕上？她鼓着包子嘴说，坐不住，心急，就想着到你超市里看热闹。老板开玩笑说，你想看就看，反正看也不要钱。
这个超市是村里最大的超市，货品全，有好几排货架，村里人买东西都爱到这里来。她用手抹一把嘴，说，你把我雇上吧，我给你当免费营业员。
她兜里的手机忽然鸣叫起来，她慌忙从兜里朝外掏手机，她听到手机响总是很慌乱，做不到淡定。农村老太太嘛，能有手机就很了不起了，让她从容地接电话，还没达到那个境界。
电话是大女儿打来的，大女儿嫁在本村，家里做了好吃的，总忘不了给父母送一份过来。大女儿说，她包了白菜豆腐猪肉馅包子，趁着热乎送几个过来，可是忘记带备用钥匙了，让她回家给她开门。
她大声地在电话里跟女儿说，她在超市，马上就回去。她总是对小小的手机能说话好奇，认为大声说话才能把声音传过去，每次都是对方挂了电话，她还把手机扣在耳朵上，里面鸦雀无声好久，她这才把电话拿下来。
超市老板忙着接待顾客，她跟老板说了好几声我走了，老板都顾不上回应，她只好自己走了。
大女儿用笼布子裹着包子，一个个圆圆的包子从笼布外面都能看见形状。看见她就说，这么冷的天，你还出去逛，我爸呢？
她一边开大门，一边说，在二楼呢，也不知道又在捣鼓些啥？
大女儿把包子放在父母屋里的桌子上，就上二楼看父亲到底忙些啥，需要她帮忙的话她就搭把手。她头刚一冒出二楼，就看见父亲躺在地上，她尖叫一声，爸！你咋啦？
喊声把楼下的母亲惊着了，赶紧连爬带滚的上了二楼。一看，腿就吓软了。母女俩一起把父亲朝起扶，两人心里吃了吓，没劲了，根本就扶不动。
大女儿哭着让她赶紧到街道上喊人去，她这才跌跌撞撞的下了楼，腿软的几乎是拖着走，街坊立马帮着把老人抬下楼。
大女婿正好在家，开了自家的车，把老人送到县医院，县医院不收，又转送到市里的医院。
诊断结果是脑出血，情况严重。要开颅。他听见了，不开颅，要浑全，他早就不想活了。可是他说不了话，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就用自己的办法，表示反对。大女儿看他嘴唇干，就用棉签蘸着水给他润嘴，他一把打掉了棉签。他一辈子没发过火，没跟人红过脸，这时候火气却是这么大。
大女儿扭头看着二女儿，希望她拿主意。二女儿留在家里招了上门女婿，这时候当然应该表态了。二女儿明白父亲不想让她花钱，她去年才装修了家里的房子。
二女儿伏在父亲的耳朵边说，爸，你放心，今年生意不错，咱有钱。
父亲更加狂躁，胳膊在空中挥舞着，一辈子没发过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却是如此的厉害。二女儿噙着眼泪又伏在父亲耳朵边说，咱们回家。
一颗眼泪从他眼角滑了下来。他安静了。
回到家，他咽了气。
几个女儿合力给他擦洗身子，穿上寿衣。寿衣是早几年老婆就置办好了的。有单有棉，四季都有。农村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自己精力尚好的时候，就会给自己置办好寿衣，棺材。有人甚至还箍好了墓穴。
小女儿插不上手，就在旁边帮忙把他的胳膊摆摆正，把他的衣服拉拉直。他的嘴一直张着，小女儿几次帮着他合拢，就是合不拢。大女儿看见了，说，趁着还有热度，把上嘴唇和下巴揉一揉，就合上了。
小女儿先用手把上嘴唇轻柔地揉了揉，再把下巴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嘴却是不愿意闭上，固执地半张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把父亲安排妥当，几个女儿顾不得悲伤，就去忙别的事情去了。
大女儿从偏房到厨房去，在院子里碰见三女儿，三女儿用拳头在她胸膛上戳了一下，嗔怪地说，嗯！我把你！唉！说完就朝父母的卧室去了。大女儿觉得这不像三女儿说话的语气，就好奇地跟在后面。三女儿一进屋，两腿一软，就要倒下去。
大女儿一把扶起三女儿，搀到炕上，母亲坐在炕上，赶紧的给三女儿让地方。三女儿并不躺下，而是坐在炕上闭着眼睛开始说话。
给我把长生叫来！长生是他家的上门女婿。有人赶紧的去叫长生，长生踏踏踏地跑来了。站在炕头。
长生，你叫我一声爸，我就原谅你了！
去年装修房子，长生想给厨房盘一只小锅头，他想着家里人多，想盘一只大的。前几年盖这座楼时，他啥意见都没有，全交给长生两口子。可是，这次重新装修房子时，他却非要按自己的想法来。他也不跟长生来硬的，而是在长生离开家去采购材料时，就快速地按自己的想法盘了一只大锅头。
长生就生了气，想拆掉重盘，被媳妇拦住了。长生从此就赌气不理他了。他嘴笨，就生闷气，跟老婆说他不想活了，要跳崖。老婆了解他的脾气，一般不生气，一旦生气起来，却是致命的。老婆就留心他的举动。有一次黎明，他起床了，快速走出门去。老婆悄悄跟在后头，他气呼呼地，走得很快，她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果然走到村南的崖脑上，站住了。崖底就像一只黑洞，张着黑浚浚的大嘴，准备吞食他。
老婆顾不上喊，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腰，怕自己力气不够，就势朝下一坐，他在老婆怀里，也跟着倒在地上。
他哭了，说，一辈子活得窝囊，想通痛痛快快死一场都不能遂愿。老婆说，不就是因为长生不叫你一声爸嘛，你放心，我回去就让他给你赔情道歉，并且长长的喊你一声爸。
老婆这样说，他心里舒坦了许多，就拄在地上爬了起来，回过身再把老婆拉了起来。
长生那时候一直没回家，老婆给他的承诺就没兑现。后来老婆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想他已经放下了，就没再提说。后来长生只要回家，看见他就把脸拧到一边去了，始终也没叫他一声爸。
长生想起老丈人对这个家的贡献，对他的好，就觉得自己愧对老丈人。有点欺负老实人的意思。于是赶紧地跪下，长长地叫了一声爸！他故意不依，说，声音大点，我耳朵背。
长生就又更大声地拖长声调喊了一声爸！
哎！他长长的应了一声。说，长生我娃好得很！
小女儿被吓蒙了。呆呆地站在炕前地上，听着父亲借由三姐嘴里说出来的这些话。她忽然一个激灵，想起来父亲在这里说话，身子还躺在堂屋里。于是赶紧跑到堂屋，看见父亲张着的嘴巴合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