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陈小二/文

        城南是殷小白母亲的家。殷小白来过三次城南。头一次来城南时,她还只是个五岁的小黄毛丫头,叽叽喳喳地跟在殷爸的屁股后面,吵闹个不停。在那个不记事的年纪能记住的大概只有满城南的木棉花。当小黄毛丫头长成大黄毛丫头,是殷小白第二次来到城南,木棉花的问候代替了春天。

        “殷轩!走快一点,太阳公公该回家了,你也不要再玩弄那些落到地上的花了!”殷小白并不喜欢“殷轩”这个名字,自她十五岁,就让旁人都叫她“小白”。殷爸没有能够用言语唤回自己的女儿,殷小白喜欢木棉花,多么美丽的粉红色的花儿迷人而不妖惑。

      夕阳最后为行人温了一壶入梦的酒,又把这滚烫的酒浆倾洒,燃了山间的木棉,使它露出了鲜红的甘甜的血肉。这鲜红的甘甜的血肉使目睹之行人皆两颊绯红。殷小白在这群微醺的行人中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清醒的小老头。小老头戴着一顶有些年头的八角帽,坐在破旧的木头马扎上。他的帽檐朝夕阳的方向翘着,这样使人们连他左额上的一粒痣都看得十分清楚。他身前放置着一只竹篾编织的篮子,篮子边竖着一块牌子。殷小白不认识牌子上的字自然不知篮子里放的何物,于是一路小跑到小老头跟前。

      “你这篮子里放的是什么?”

      “蜂蜜,蜜得很。”小老头的笑在脸上刻得很深很深。年幼的殷小白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只会回答那句:“蜂蜜,蜜得很。”长大后的殷小白觉得世间的长者都长着一张古树皮般的脸,布满了伤口又被时光风化。

        月如银蟾,光若银魂。殷爸牵着女儿的手走进一条小巷。巷头立着一根路牌,上面刻着:“春申巷”三个字。巷深处有一栋老房子,白墙灰瓦。殷小白跟着父亲蹬上了高高的水泥砌的台阶,看着父亲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殷爸从里面将钥匙拿出,随着“吱”一声冗长的音门开了。月色入户,殷小白感觉自己披着月光睡着了。殷爸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女儿的头发是“胎毛”长成的,自呱呱落地没剪过。春天,柳叶儿都开始抽芽了,殷爸决定回到城北就带殷小白剪掉她留了五年的头发。一天之中,月亮的独幕剧总是显得很短暂。睡眼惺忪的殷小白被父亲牵离了老房子。大门落上的那一刻她到了堂屋桌上一束木棉花和一幅悬在墙上却因夹在门缝中而看不完整的像。

        城北有古槐。每当日出照亮城北,古槐就是城北给清晨的献礼。十五岁的殷轩顶着齐肩的乌发,骑着自行车“叮铃叮铃”地窜进老街。老街里住着古槐,住着斑驳的墙皮,住着唱戏的老人,还有她经常光顾的“艳红副食店”。她总喜欢来个急刹,朝窗子里的艳红喊一句:“来两块绿豆糕!”因为她觉得艳红像妈妈,当同学嘲笑她不知道妈妈的乳汁究竟是甜还是腥的时候,艳红会给她妈妈般的怀抱。艳红——身材矮小肥胖,硕大的脸盘上面有很多癍。老人儿说那是生孩子生的,俗称“苍蝇屎”。可殷轩总也不见到艳红的孩子。老街里的人都说她年轻时嫁过城南一个破落户。还有艳红的那只猫——小白。两块绿豆糕,殷轩一块,小白一块。

      “艳红,我要去上中学了。我想让小白和我一起去上学。”

      殷轩把偷偷地小白带到了中学,小白初来一个陌生的地方总也不吭声。没过几日便满校园乱窜。环校路一侧的墙上攀了很多爬山虎,小白爱往墙角钻。只是不知哪一日,小白消失了。殷轩很难过,从那以后就让人叫她“小白”。她认为小白是沿着爬山虎走了,到秋天爬山虎都死了,小白找不到回来的路。

        从城北到城南的路在殷小白记忆中是很漫长的,像追逐着归家的月亮。没想到长大以后连脚下的路都变短了。长大以后的殷小白学了席慕容的《致橡树》,她就更钟爱城南的木棉花了。她赶在春天没走的时间来到城南,好特地摘下一瓣花放在嘴里嚼——蜜得很。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木棉下坐着一个剑眉鹰眼却有张樱桃嘴的小伙子。他在卖蜂蜜。殷小白走上前。

      “你卖的什么蜜?”

      “槐花蜜”

      “多少钱一罐?”

      “25。”

      “你叫什么?”

      “春申。”

        春申的怀里卧着一只老橘猫。在这个动物交配的季节,这只老橘猫的眼睛里没有放着呼之欲出的情欲。一只老猫,一个少年,多么奇妙的组合。

      “你这样是买不出蜜的,得吆喝起来!”殷小白突发奇想要帮这个男孩把蜜卖出去,“好蜜好蜜,上等的槐花蜜。走一走,看一看啊。”

        举着蜜的殷小白甚是滑稽,吆喝半天只有几个人来看。无奈的她瘫坐在地上,打量着身边这个十分木讷的小伙子。

      “知道吗,我们城北有很多槐,酿的槐花蜜最甜。”

        “嗯。”

        “别只会‘嗯’啊,走,我带你找个挣钱的法子。绝对比你在这干卖蜜挣得多。”

        整整一个下午,春申都在给殷小白打理老房子。橘猫卧在地上。殷小白答应他一下午的“劳务费”为八十块钱。她坐在被春申擦试干净的藤椅上,静静地看着墙上悬着的一幅像:乌黑的直发,柳叶儿般修长的眉毛,圆溜溜的眼睛,短小的鼻梁,樱桃小嘴。加之一袭白衫,好不仙气。

        “嘿,你看墙上这个女人漂亮吗?”

        “嗯。”

      春申只会埋着头干活,回答殷小白的只有一个“嗯”。

      “这个女人和你妈妈比,哪个更好看?”

      这次的回答终于不再是“嗯”了:“我没有妈妈。”殷小白像是被雷自天灵盖向下劈中一样,浑身一阵酥麻,“蹭”得一下从藤椅上跳了起来。

      “那可真是遗憾,你无法得知母亲的乳汁是腥的。”

      “一点也不像槐花蜜。”她耸耸肩,补充道。

        月光打在墙上,墙皮剥落的地方赤裸裸地展现在四下寂寥的夜。

        经过一番打理过的房子有了点人气儿。殷小白提议让春申晚上住在隔间。

        “我爷爷晚上一个人住我不放心。”春申把整理出来的照片交给她,换取殷小白手中八十块钱的“劳工费”。临走前说了一句使她久久难忘的话。

        “我有妈妈,我从没见过她,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艳红。”

        少年和猫已经消失在巷头。她朝着空空的巷头喊:

      “你要吃一块绿豆糕吗?”

巷头立着一根牌,牌上的字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牌上写着三个字:“春申巷”。

        有人拿着一张弓,射掉了无数个日月。殷小白第三次来城南,又感觉从城北到城南的路很长很长。她拿着把钥匙,敲着厚厚的墙。三十岁的殷轩才明白这世上总有她理解不了的深情和惆怅。秋天,城南成簇成簇的银杏代替木棉来迎接她。

        “在你出生的那个晚上,月光撒满了门窗和墙,所以我给你取名叫‘轩’。”

        殷轩后来在她上过的中学里做了一名老师。在一次偶然到保安室烤火的机会中得知十五岁的殷轩把猫没放在学校里多久她就老死了,被好心的老保安埋在了校园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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