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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傍晚,夕阳如火,酒馆里就人声鼎沸,两个伙计不停地穿梭在酒桌之间,叫嚷声,欢笑声,私语声不绝于耳,我微笑着坐在柜台后面看这一切,那时候那种连绵不断的孤独才会短暂地消逝一会儿,待宾客散尽,酒香依旧满室,我自己斟上一杯,深吸气,然后一口接一口地灌进喉咙,渐渐地,意识开始模糊,精神逐渐涣散,我就又会记起那年被阿爹关进笼子里的小狐狸,它通体雪白,眼神凄楚,瑟瑟发抖的样子竟真的和那日城外站在一众敌军前跳舞的小九不差分毫,或者那样子又像之南,之南娇小的身躯挡在我面前被利箭刺穿的一瞬,也是这样的害怕过吗?
我老了,除了老眼浑浊,当年的旧伤也不时地发作,尤其左腿,每挪动一步都会痛,我想我大概命不久矣了,想着想着我会在那种悲伤和即将到来的解脱中沉沉睡去,大都睡得很沉,偶尔也会梦见这匆忙的一生。
1.
在我九岁那年初夏的午后,日光明媚,梅子青青。
我在廊下逗弄花猫,阿娘在旁边的竹椅上缝补衣衫,我说,要是有点心吃就好了。阿娘放下手里的针线说,要不,我去做一些桂花糖糕吧。我听闻高兴极了,忙起身去前院酒馆的壁橱上拿桂花,桂花是院子东南角的那棵老树上的,我们刚搬来的时候它就有合抱那么粗,去年桂花开时我都一颗颗收好,晾干,放在陶罐里存着,就等着这一天呢。
我把陶罐搬来递给阿娘,催她快点,阿娘拍拍我的头转身进了灶间。
我坐在廊下也闻得到桂花的香气,有一点点甜,想着它从陶罐里溢出来,一缕一缕钻进鼻子,我深吸两口气,抬头看阿爹。阿爹正在一脸认真地搓洗青梅果,他的手浸泡在水里从梅子之间穿行,一颗颗圆溜溜的绿色青果从他掌间滑过,他捧起几枚,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他双手上下搓动说,“茗儿,你要记住,酿酒用的青梅一定要认真洗过,这一步叫杀青,能去掉它的涩,非常重要,就像这样搓洗。”阿爹说着又开始双手搓动起来,我学着他的样子,从水里捞出两颗青梅,在掌心来回搓动,我说,“阿爹,梅花几时放?”
阿爹说,“一层青梅果覆上一层梅花,梅炫的妙处就在于梅花的香气配合青梅的回甘发酵出来才别有风味。”
对于酿酒的技术,阿爹自是最懂的,方圆百里就属我家的梅炫酒最好喝。
我爹娘在前院经营一家小酒馆,酒馆是石头垒起来的,里面设了几张厚重的桌椅,每到傍晚就会有三三两两的客官闻着味儿赶来,叫上一壶好酒,再加几个小菜,就可以一直喝到月上柳梢,不醉不归。我常常在酒馆的角落里看那些形形色色的酒客,他们陶醉在阿爹亲手酿造的琼酿里,就好像世间所有的喜忧都融化在了酒里一样,我想,阿爹真了不起,将来我也要亲手酿成这样的梅炫。
“阿娘的桂花糖糕几时能做好?”我问阿爹。
阿爹笑着抬起手在我额间轻轻一弹说,“你怎么光知道吃啊?要做酒馆的掌柜就得认真学会酿酒啊!”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被阿爹弄到脸上的水,继续搓洗青梅,那天天气很好,近处花红柳绿,远处红砖青瓦,酒馆里还没有几个人,阿猫昏昏欲睡,阿爹喋喋不休地讲酿酒的诀窍,我听得直打盹儿。终于,阿娘的灶间传来食物的香气,我迫不及待地起身去找隔壁的之南,让她来吃桂花糖糕,抬起的脚踢翻了装水的空木桶,咕噜噜,木桶滚出很远,我不顾阿爹的喊叫,撒腿就往之南家跑。
我知道阿娘和阿爹一定会在背地里笑我,我可顾不得这些,我最喜欢之南妹妹,她长得水嫩水嫩的,说话也奶声奶气,我真希望也有个那样的妹妹,可是阿娘说,生逢乱世,命不由己,孩子生下来也是受苦,他们有我就够了,我只好把之南当作亲妹妹看待,之南也最喜欢和我玩,只是之南的阿爹,那个教书匠燕先生,整天板着个脸,一脑门的国仇家恨,严肃得很。
我趴在门缝瞧了一会儿才溜进去,之南不在房里,我猜她一定在后院荡秋千,穿过门廊,推开后院虚掩的柴门,果然见到了之南,她正低着头用袖子抹眼泪,面前站着他爹和一个身着青衣的莽汉。之南身上都是土,手里竟拿着一把木剑,我对此真是吃惊不小,无法想象软手软脚的之南妹妹竟然也要学剑。
我偷偷躲在墙角的梅树后面看那莽汉摆出一招一式让之南跟着练,之南抽抽嗒嗒地哭,胳膊腿软绵绵的,她阿爹忽然吼了一嗓子,吓得之南一哆嗦,木剑掉在地上,她阿爹对着她一阵训斥,听得我一惊一惊的。
他说的是,若是所有的后生晚辈都如你这般怎能保家卫国!夷军又要打过来了,你跟软脚虾一样怎能保全自己?又怎能守护我们的城?早晚我们又要做一次丧家之犬吗……
之南呜呜咽咽不敢大声哭,我忽然很心疼她,就从树后跳了出去,我说,燕先生,您不要责怪之南,她是女儿家,而保家卫国是我们男人的责任,您怎能逼迫一个女孩子舞刀弄枪呢?
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以往燕先生教我们识字的时候,不听话的孩子是会被打手板的,他黑着的脸着实太骇人了。
燕先生显然是被我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他愣神间已经把之南挡在身后,接过她手里的木剑说,师父,您教我吧,我来保护之南,也保护这座城。
那一年之南只有五岁。我牢牢记着自己当年说的话,我想我还是太稚嫩,并不知道承诺的重量,也不晓得履行的艰辛和坚守的痛苦,后来,我常常想,若是我知道需要用这一生所失去的去换回那个坚持,不知道还会不会那么幼稚地说出那些话。
燕先生并没有生气,郑重对我点点头,当天他就找到了我阿爹,他们在酒馆里喝了很多酒,燕先生还哭了,阿爹同意我去学剑术,但还是会在闲暇的时候零星教我一些酿酒的知识。我其实明白燕先生的心思,他给女儿取名之南,就是希望她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南方的家。
五年前,我们一家和之南父女从更南的地方逃到禹城,我们原来的城被夷军占领,之南的阿娘被夷军杀死,她爹的壮志就是打跑夷军回到南方去,回到我们原来的家。
我已经不记得那年的桂花糖糕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只知道我想保护那个软软糯糯的女孩。那晚我和之南坐在廊下边吃桂花糖糕边看月亮,远远望见云雾山深处高高低低腾空而起的红色火球,阿爹说,是小妖们在炼丹呢,他们为了修成人形,要坚持不懈地修炼。阿爹说的时候好像很为自己能够有个人形而自豪的样子,但我却很羡慕那些小妖,他们也许真的是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做什么,绝不会像我这样子,明明只想开个酒馆却要练剑。
之南问我阿爹,妖和人一样吗?
阿爹说,不一样啊,妖的本事大着呢,上天入地,幻化遁形无所不能。之南拍着小手让阿爹给她讲妖的故事,阿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蛇妖水漫金山,狐妖与书生的旷世之恋,之南听得一脸陶醉,桂花糕的糖沾了一脸还在痴痴傻笑,我忽然觉得我要是一只妖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学习蛇妖的水漫金山,将敌人统统淹死,这世间就再也没有战争,我就可以安心地做个酒馆老板了。
2.
十二岁那年冬天,当年的第一批梅炫酒刚刚开了封就下了一场大雪,我早晨踩着厚厚的雪去找师傅练剑,回来就在院子里见到了那只通体洁白的小狐狸。
阿爹说,这畜生贪杯,偷喝了梅炫,待会儿要交给道士,大概能卖个好价钱。小狐狸在笼子里急得团团转,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想起了阿爹讲的狐妖,我放走了它,真希望它早点修成人形,那样我就会教她酿酒,做最好喝的梅炫了。
北方的冬天漫长又寒冷,呼呼的北风肆虐着卷走一切带着温度的东西,阿娘的腿脚不好,包裹上厚厚的棉衣还是觉得冷,这时候阿娘就开始怀念我们在南方的家,那里四季如春,常年鲜花遍野,从来没有这么凛冽的风,阿娘说的次数一多,阿爹就也禁不住唉声叹气。我却并没有那么想念,无论在哪里,我的生活都是一个样子的,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要练剑,还要听燕先生唠唠叨叨给我讲很多兵书。
但似乎事情也并没有如燕先生所担心的那样,在那之后的好几年里,我们都相安无事,南方沦陷区的战事反反复复,很多人都拖家带口地向北逃亡,禹城因此人更多了起来,阿爹的酒馆生意不错,但并没有赚到很多银两,我常常看到阿娘背地里给那些流民的孩子和老人发干粮。阿娘说,生于乱世就要互相救助。
十六岁那年我成为一名禹城的守卫,我阿爹和阿娘并没有那么高兴,他们依旧希望我能够继承酒馆,远离那些打打杀杀,唯独燕先生兴奋异常,他要上两坛梅炫,先是敬过神仙和故人,再敬我阿爹和阿娘,最后举起一杯酒要敬我,说从此以后我将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将士,禹城就靠我们这些后生守护了。
燕先生的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他挽起袖子高声说,我先干为敬!然后又在阿爹面前一番豪言壮语,算是给懦弱的我打个气。
燕先生的右臂上有一个椭圆形的疤,随着手臂的起起伏伏在我眼前晃动,十二年的时间一转即逝,那个疤已经淡到快看不清原来的面目了,而我却依旧模模糊糊记得那日的血和那寒光闪闪的刀。
十二年前,燕先生带着四岁的我和刚出生的之南躲在他家的柴垛里,之南娘刚刚生产完身子太虚弱,燕先生还没来得及把她藏起来,那些夷军就进来了,透过柴草的缝隙,我亲眼看见士兵将刀捅进她的肚子里,之南的阿爹一只手抱着刚出生的之南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又见我在一旁就将手臂压在我的嘴上,我使劲咬住他的胳膊才控制住没有喊出声,我看到那个严肃的年轻男子在一瞬间从得到女儿的喜悦幻化成失去妻子的痛楚,那一天夕阳如血,燕先生的侧颜扭曲得可怕。
直到我们逃到禹城很久,我开始学习剑术和兵法,燕先生都没再提过那个傍晚,只有那天,他三杯酒下肚手就抖得厉害,阿爹劝他别喝了,他才重又提起之南的阿娘,他说,夷军真是没有人性啊,茗儿,你做了将士也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斩尽杀绝,坚决不要让他们进到禹城城里来。
我答应着燕先生,按住颤抖的手举起酒碗与他碰了碰,那一刻我似乎预感到了我这充满凶险的一生。
3.
十八岁这年,我从一众士兵之中脱颖而出做了将军的守卫。
燕先生很高兴,又一次在小酒馆里为我庆祝,他许诺说来年冬天,就让我和之南成亲。我端着酒望着之南偷笑。她正在帮阿娘做点心,桂花糖糕的香气丝丝缕缕从灶间传来,之南娇小婀娜的身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的兄弟们都说之南很美,也很温柔,如若能娶她为妻也是三生之幸事,我想大概是的。阿娘的身体每况愈下,酒馆的生意也都是阿爹一个人在操持,幸好有之南常来帮忙。
之南从人群中挤过来,偷偷拽了拽我衣角说,“百里哥哥,你先尝尝!”她脸颊绯红,白嫩的手心里托着一块桂花糕,我对她一笑,她也眯起了眼睛,两朵红晕漫上粉嫩的脸蛋,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我的心轻轻悸动一下,第一次感觉到之南妹妹长大了,一种甜蜜的幸福在心里瞬间弥漫开来。
但对于守城,我还没有更多的想法,闲暇的时候我依然喜欢帮阿爹酿酒,我已经能够独自酿造梅炫酒,并会做小酒馆里任何一种佐酒的小菜和点心了,只待有一天,我就可以完全接管酒馆,安心做个掌柜的。
第二年冬天,我没能娶到之南,阿娘去世了。
接连下了三天的大雪,整个禹城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阿娘原就体弱,又染了风寒卧床不起,阿爹去请禹城最有名的孙郎中。孙郎中说,连日来夷军的围城强攻,并不只是粮食短缺,药铺里很多药材也都用光了,他也束手无策。
阿娘熬了半个月就去世了,那半个月我正在一遍遍敦促加固城墙,一小袋一小袋分配有限的粮食。夷军的攻打昼夜不停,我们也昼夜坚守在城墙上,之南来送的消息,她哭着说,婶娘去了。我忍住悲伤带领士兵将巨石沿着城墙滚落下去,打退又一波夷军。我说,之南,你先回去,这里太危险,替我送送阿娘!
将军站在不远处,望着城下,又一大波夷军架着云梯靠近了,将军说,我们能坚持多久呢?百里茗,如果你是将军,你会怎么做?
我忙说,属下不敢!
将军说,我就问你,如果你是将军你会怎么办?
我说,誓死守城!
将军说,等不来朝廷的救援,我们就是一座孤城城,迟早都要被攻陷的,你看看山那边的虞城和石城就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转身将身旁战死的兄弟背下城墙,帮他合上半睁着的眼睛。他今年十五岁了,还说过要来喝我和之南的喜酒。我将他的短刀缠上油纸点燃,架在弓上对准正在攀爬的夷军射了出去,那人惨叫一声,踉跄着从云梯上栽了下去,迅速变成一团火球,连带着周遭几个夷军身上也着了火,可是,很快,又一个夷军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换下了那个倒下去的爬上了云梯,他们就像蝼蚁,杀之不尽。
我边往下面扔石头边喊谁再给我一些羽箭,很久才有人送来一支,转头看到那人熟悉的眉眼,脸上刀刻一样的纹路,才发觉是燕先生。他说,茗儿,坚持住,决不能让他们进城!
一天之后,我们终于弹尽粮绝,城墙已经破了好几处,援军还是未到,眼看着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将军说,我有一个办法,还能再多撑一日。
我按照将军的办法带最后的精锐在城门口埋伏,将军在城墙上挂起白旗,亲自打开城门,那时双方都已胶着缠斗数日,损失都很惨重,敌军也知道我们坚持不了太久,见到将军赤手空拳生无可恋地站在城门口,并未多想,就中了计。待他们走进埋伏,我一声令下,最后的武器铺天盖地席卷过去,剩余的残兵和百姓一拥而上,他们举着锄头,镰刀,有的甚至拿着切菜的厨刀一窝蜂地往上冲,一时间场面异常混乱。燕先生挤在最前头,用锄头去砍带头的夷军将领,被那人一刀毙命,鲜红的血喷出去很远,周围的地被染红了一大片,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傍晚,之南的阿娘血肉横飞的样子,我拿起长剑与夷军杀到了一起。
那一仗从中午打到天黑,全城百姓一心,我们竟然暂时赶跑了敌人,将军战死,我几乎力竭,身上多处伤口都在汩汩冒血,尤其左额头到左脸颊的一道刀伤,疼得睁不开眼睛。
我撑起身站在破败的城墙前看活下来的残兵与妇孺老幼,第一次懂得了燕先生的话,我们都在保卫自己的家。我举长剑振臂高呼,必胜!忽然,之南扑上来紧紧抱住我,一支流箭破空而来,利箭贯穿她娇小的身体,她对我笑,眼角淌下两行泪来,她说,“百里哥哥,我不怪你!”
当时城墙上那么乱,她一定是听到了我和将军的谈话,将军说,你要答应我,照顾好阿念,哪怕让她和之南一起嫁给你也可以。
将军夫人早逝,膝下有两男一女,两个儿子都在前几年的征战中捐躯了,唯剩一个与之南同龄的女儿,名唤阿念。对将军的临危所托我只能点头,想必之南都知道了。
我因为作战勇猛,得到全城百姓与守城士兵的拥护临时做了将军,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永远失去了之南,她到底也没能成为我的新娘,她娇羞的样子,她跟在我身后喊我百里哥哥的表情,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把之南葬在云雾山脚下,传说那里有妖,我希望那里的灵气能够给她带来好运,让她来世做个幸福的人,能够度过无病无灾的一生。最好来生成为一只妖,那样就可以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远远观望人类的疾苦,而不是亲身感受。
4.
夷军没有放弃,作战渐次凶猛起来,破败的城墙,空虚的粮仓,伤残的队伍,让我们心力不足,终于我们抵挡不住,被他们攻进了禹城,百姓四散奔逃,我和一干官兵也被打散,不得不逃出城外。
我受了伤,最致命的是胸口的刀伤,无处可去,我想起了之南,就在她的墓前浑浑噩噩过了三天。云雾山上的两只小妖救了我。我在昏睡中见了很多人和事,清晰地记起之南小时候的样子,记起阿爹教我洗青梅果的手,记起阿娘做的桂花糖糕的味道,还有之南的阿娘惨死那天血色的夕阳和燕先生的血,画面的最后总是之南走在前面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我在后面追她,但任凭我怎么喊都不见她回头。
伤好以后我很顺利地联系上了城外的残部,将他们聚在一起筹备了一次内外夹击的反攻,夷军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他们负隅顽抗,到了最后双方都损失惨重,几乎到了同归于尽的地步。
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小狐妖帮了我,她用这世间最妖娆的舞将夷军引到了城外,我们勉强算是关上了城门。后来我常常想,我一定在这之前就见过那只叫做小九的狐妖,但在哪里见的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几天之后,朝廷增援的大军终于赶到,一路向南,虽历经艰险还是将夷军打了回去,我留在禹城被正式任命为将军,禹城的百姓也才算过上了平静的日子。禹城保住了,但被夷军毁坏惨重,没来得及逃掉的百姓死伤无数,阿爹也在乱军中重伤,不久也过世了。我埋葬完阿爹,就着手于加强禹城的修缮和防护,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二十五岁那年,我和阿念成了亲,彼时的阿念已经重病在身,卧床一年有余,并无好的迹象,我执意要给她个仪式。大婚当日我喝得酩酊大醉,恍惚中又见到了那些故人,他们似乎都来恭喜我了,唯独之南,一直也不曾转过头来,似乎只是一转眼的时间,这世间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大婚第二日,阿念也去了。
5.
三十岁那年,绸缎庄的姜老板托人来说媒,媒婆是当年常去阿爹酒馆饮酒的王嬷嬷,她说,将军,恕我冒昧,姜掌柜的女儿年方二八,如花似玉……
我请小厮端上一坛我自己酿的梅炫,倒了一碗递给王婆说,您还记得这酒吗?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我又说,您还记得我阿娘,阿爹,燕先生,之南还有阿念吗?只要酒还在,他们就都还在陪着我。
王嬷嬷面容惊惧地环视左右,在我的注视下喝了那碗酒就匆匆回去了。
后来我又拒绝了开客栈的金掌柜的说媒。其实,我也很久没再想起过之南了,反倒是云雾山上的小狐妖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梦里,我谋划着遁形,从这嘈杂纷乱的公务中分散出去,做个闲人,开个酒馆,炒几碟小菜,享受几天人生。
又一年大雪纷飞,我亲手训练出来的城防军也已经很厉害了,我第三次以年老体衰请辞,朝廷终于批复了,这一年我五十四岁。
蹉跎半生,我又将阿爹的酒馆重新修建起来,我像阿爹一样每年在初夏时节就开始准备酿制梅炫酒,再加入几种草药,只等到大雪来临才叫上伙计打开酒坛,那一瞬间酒香满溢,再配上几碟点心,几盘小菜竟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了。我没能再回到南方的家,我的亲人们都留在了这里。
我常常一个人饮酒,也会在饮酒的时候想起小九唱的那首歌,想起之南小时候颤抖着手握住木剑的样子,人们说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就真的是老了,睁开眼睛茫然四顾,烛光下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想我大概会在这样的大雪天走完这一生的,像是一场梦,冥冥中我似乎终于可以去见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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